申時晦飲酒的動作一滞,斑白的須髯間嗫嚅了兩下,緩緩道:“起來罷,你跪我作甚啊,你該跪的人不是我……”他從眼下晃動的清液移開視線,沒有看地上的人,隻是注視着前方,仿佛那兒有什麼吸引住了他。
伏在地上的人也沒有應聲起來,他的脊背在靜默中顫抖起來,從最初的微顫至後來劇烈到無法忽視,許久,才歸于平靜。
緩緩起身坐回原處,側過頭,他終于看清了身旁的人,那人與他記憶中的樣子相差太多了,他瘦了,也不笑了,整個人仿佛蒙了一層白灰,他穿了一身麻衣,可當年被蠻人追得最狼狽之時,他也不肯用麻衣裹身的,那橫在眼底的萬裡江山也全然不複了,他看得怔然,卻也并不驚訝。
他垂下眼,說:“當年先生的死訊傳到朔京,容不得我不信,未曾想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先生。”這些年,應是過得并不好。
“死裡逃生罷了。”申時晦收回了眼,“倒是你,我還以為這些年,你把我們教你的都忘幹淨了,如今看,至少武課不曾落下的,”他頓了頓,放下酒碗,“他若看到……興許還是會感到欣慰的。”
“……先生教導‘物競天擇,适者生存,世道必進,後勝于今(1)’,卓峰一日不曾忘,一日不敢懈怠己身。”
申時晦的目光蓦地撇向他,半晌發不出聲音。
良久他笑,大笑,“我教的?我教的!我教的……”他嗓音哽咽,“卓峰啊卓峰,你敢做,還不敢當啊,我愚拙啊,如何教得了你,連你原是此等懦弱無能之輩,我也直至今日才看清……拙了眼,我們都拙了眼!”
那目光太過鋒利,李崧阒然的面孔終于有了波動,“先生今日來,是來嘲諷我這個階下囚?”
申時晦緩了緩,搖了搖頭:“我隻是來看看那個總跟在我們身後的孩子,問問他,當年他每犯了錯都要固執地跪一晚上,為何後來會做下那些事......”
“可惜。”他的神色隐入陰暗,周身蒙上一層冰霜,“他早死了。”
酒碗碎地——
“是,他死了!他早同郭位一塊死了,死在他穆靖的刀下!”
李崧雙眼變得通紅,他驟然起身,手腳上的鐵鍊刺響,“人命于他如泥沙,我不願成為他腳下的泥沙!你們何必這麼一副嫉惡如仇的樣子,都看不起我,你們清高啊!”他擡起右臂直指申時晦的面門,“你……”
一直站在後頭的裴瑾見狀,猛地上前将人踢飛,她張臂擋在申時晦身前,手中刀片乍現,目光緊跟着地上的人,不放過他一個舉動。
李崧匍匐在地上,悶哼一聲,一口血從他嘴裡噴出,濺落在茅草幹上,囚衣的前胸處洇出紅暈,印迹愈蔓愈大,他胸口的傷還未結疤,此刻傷口徹底崩開,他在劇痛中支起上身,終于想起了面前的這個人,這個害得他淪落到此般地步的人。
撐起身,他靠上石壁,用手抹掉嘴邊的血,又咳又笑,“申氏公子光風霁月,世人稱道萬流景仰!讓他們都來看看啊!如今……咳咳……如今成了什麼樣子。”他視線對上裴瑾,“小子,你喚他老師?哈……一顆被他捏在手裡的棋子!你比我可憐啊,我在他們腳邊搖尾求食,我是狗,你連狗都不如!為人棋子,看看我……咳咳……我就是你未來的下場!”
裴瑾俯瞰着他,半步未動,看他惱羞成怒,又看他聲嘶力竭,肆意詈罵,看他把她當作曾經的他,卻翻不起一絲該有的情緒。他們不一樣,從一開始便是不一樣的,她眼底隻有漠然,“你說錯了。”
“錯?我何錯!”李崧獰喊一聲,“雛子一朝入朝,公然與我作對,與詹兆淵作對,不是他申時晦的意思,又有幾人有這個膽!”他再擡手抹掉嘴邊湧出來的血,灰敗的臉上迸出精芒,“我當初做了那些事又如何!你們欲與天鬥,自尋死路!我隻是站在了你們的對立面,我為求生,有何錯!如今你申時晦在泥潭裡滾一遭,不也沉淪在這些蠅營狗苟中!”
他大笑,仿佛把淤塞十年的郁氣全數散盡,“你當年多憎恨啊,罵了那些人那麼久,最終卻變得和他們一樣,可笑!可笑!”
裴瑾目光陰沉,她欲進前卻被攔住,申時晦緩緩走過她,“你說得不錯,這十年我困在泥潭裡,所以,得以徹悟一些事。”
“人來于世,熙熙攘攘碌碌茫茫,去時便散如浮塵,你、我,都會是萬古中一粒浮塵,所以萬物無恒,世事通變,遑論善惡、仁德、忠義,可還是有一樣不變的,群生皆圖利,你為自己所謀,承認便了,我隻是為那些死得不明不白之人尋一個清明,我不怪你,也怪不得你,舉世皆溷濁,我跨不過這世間,又如何例外……”
他垂眼看着縮在角邊的人,眸光閃動,“是可笑,十年前自命不凡,急于求成,最終滿盤皆輸,昭宸王、申家、穆靖,一個接一個倒在眼前,卻隻能四處偷生,躲在窮僻,恨遍了所有人,結果,恨不得所有人,不可笑嗎?”
此刻,印入他眼底的仿佛不是這時的人,而是曾經的自己,他仿佛在問自己。
“萬流景仰又如何......如今舉目無親,千夫所指,人皆可罵,人生至此,不可笑嗎!”
他擡頭望向牢房内唯一連結着外間的鐵窗,望向封閉的四周,“我躲在陰暗裡十年,何嘗沒有笑自己罵自己,豈止......我把自己弄得體無完膚,剝皮,拔骨,碾碎......”
“十年......十年......何其漫長......”
真是極其漫長,又黑暗。
申時晦仰望着上空,這十年,他每時每刻都站在懸崖邊,他不斷懷疑自己,如若當年他不曾參加科舉,不曾與昭宸王、穆靖相交,是否便不會牽連他們,不,如若他沒有因一時好奇跟着那些人進去,便永遠不會知曉那些事,他會安于世命,享着申氏一族的名望,做他的高門子弟,甘于在宦海中浮沉,可父親那句“不得入宗譜”的遺命總是打破這些幻想,他隻能拷問自己,生一遭長不過百,在雲霧中昏睡而死是否更舒服,那麼即便他揭旗在前,這瓦釜雷鳴的天下又有幾人能應鼓在後,就這般沉淪是否才是對的,免得更添絕望,所以善惡究竟為何?是非為何?理為何?求為何?生為何!
他目光倏地落回地上的人。
“輪得到今日你等鼠輩之人笑我!十年前我一敗塗地又如何,粉身碎骨、血灑滿路又如何!十年後我回來,站在這裡!”
他大步走過刀鋒烈焰,立于天地。
“我仍要與天鬥,不死,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