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朝安此言一出,那灰兔掙紮得愈發厲害,姬朝安倒抽口氣,急忙将兔子塞回竹簍,扯了扯衣袖遮擋。
高耀卻依然見到了他手上刺目的血迹,不動聲色地低頭抿茶,嘴角隐隐泛起冷笑。
這小童果真窩藏了灰兔,費盡心機,原來隻為賺個奇貨可居,市儈貪婪,可惜了那張臉。
不過,能用銀子擺平的事,反倒讓人放心。
他看向那小童的目光便多了些輕視,少年小小年紀隐藏得極深,旁人都看不出來,可惜偏偏遇到了兩世為人的姬朝安。隻是姬朝安自然不會揭穿他。
高耀柔和說道:“既然如此,你來開價。”
店小二用托盤端着個黑陶湯碗上來,碧綠茴香葉簇擁着雪白豆腐塊,濃白湯汁散發着富有清涼感的香氣。
姬朝安用湯勺攪了攪,讓茴香氣味散發開,這才盛了一小碗湯喝了,悠然說道:“公子怎麼偏就瞧上了我家小槐樹?承蒙錯愛,不過這到底是我養了許久的寵物,恕我不肯割愛,莫說三百兩,就是三萬兩,也是不賣的。情義無價,豈能用銀子玷污?”
高耀被香草味道熏得難受,又不願看那小孩市儈虛僞的嘴臉,遂說道:“五千兩。”
姬朝安兩眼圓瞪,倒抽了口氣,“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是奇怪,有這五千兩,去锱铢坊能将一窩兔子的祖宗十八代都買下來了,何必非要執迷不悟……”
高耀終于皺了皺眉,說道:“八千兩,夠你一輩子花用了。”
姬朝安沒能端住臉上的浮誇表情,噗哧笑了聲,仔細想想,高耀也不過十五歲,又因病弱常年困在府中,比起将他困在九章台的時候來,到底閱曆欠缺得多。以如今心智對抗,着實有點勝之不武。
他轉為咳嗽兩聲,仿佛被吓到了,惶恐不安問道:“當、當真可以?”
在高耀眼裡,那小孩露出了貪婪神色,便愈發覺得厭惡,擡手招侍從過來,下令取八千兩銀票給他。
客棧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他在大庭廣衆之下數銀票給那小孩,頓時引來了無數人注意。
那視線有的貪婪,有的震驚,再見到那小孩孤身一人,十個倒有八個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
姬朝安好似全無察覺,隻吞了口唾沫,盯着那仆從自随身帶的匣子裡一張張取銀票,湊了厚厚的一摞,說道:“既、既然公子這樣有誠意,君子成人之美,我隻好忍痛割愛,将小槐樹讓給你……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這寵物是我的寶貝,讓來讓去也是會傷心的,你既然要它,就不能後悔再找我退銀子……對,立字為據!”
他福至心田,找客棧掌櫃借來紙墨筆硯,讓高耀的仆人寫了份字據,内容稱姬朝安出售精心照料的寵物灰兔一隻,價格白銀八千兩,一經售出,買賣雙方絕不反悔。
衆目睽睽下,姬朝安喜孜孜地收下字據、銀票,大方地将竹簍連同外頭挂着的銀魚一起送給高耀,掰着手指數道:“竹簍、五條大魚,還有養生的繡符,買一送三,公子占了好大便宜。”
高耀笑得和煦親切,平易近人:“謝小公子割愛。”
說罷不願再多停留一刻,命人提上竹簍,他到底力氣不支,扶着身旁侍從的手,朝客棧外走去。
他身後的仆從侍衛卻個個嘴角抽搐——八千兩買隻兔子,這樣的便宜,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小孩膽子倒是奇大,世子的便宜也敢占,隻可惜小小年紀,橫财到手,有命賺沒命花,恐怕要夭折在劫匪手中。
客棧中氣氛愈發異常,有些才坐下吃飯的客人也匆匆結帳離去。持國公府的侍衛得了世子暗示,并不阻攔。
姬朝安仿佛也察覺到了周圍虎視眈眈、暗潮洶湧的詭異氣氛,喚來店小二,點出一張面額最小的五十兩銀票給他,開了間上房,笑道:“難得我也能闊氣一回,勞煩店家,将飯菜送到房裡,再将上好的點心送一盒來,我今日就在店裡歇下了。”
店小二接了銀票,遲疑稍許,低聲道:“小公子,财不露白,你這一弄,多少人看在眼裡了,可都不是什麼善茬。不如……我幫你請幾個保镖?都是官府登記在冊的,保證人品可靠、收費也合理。”
姬朝安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忙抽出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店小二,說道:“原、原來如此,那就勞煩大哥替我尋保镖。”
店小二一來出于好意,二來也有介紹費可以賺,忙應了下來,“小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那小童便逃也似地去了客房。
店小二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貌不驚人,對誰都笑語相迎,此時沉下臉來,頓時周身浮現肅殺之氣。他掃了眼還留在飯館裡的幾個零散客人,冷笑道:“八千兩,何至于興師動衆,對一個稚齡兒童下手?”
那些客人中有個坐得離店小二最近、婦人打扮的女子笑了起來:“三郎這話說得可真假仁假義,八千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若在你奎三郎手中,咱們自然不做費力不讨好的事,可架不住來得太容易。”
一個黑胖漢子哈哈笑道:“是極是極!小兒身懷重寶,等同無主之物,咱們哥幾個就當撿的,每人分個幾百兩,又不傷和氣,何樂而不為?奎三郎,你可要守規矩,客棧裡我們不動手,出了客棧……你也莫插手。”
奎三郎沉着臉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搶便搶了,莫傷他性命。”
那黑胖漢子反倒大笑起來,拍着桌子道:“奎老大,你縱橫江湖時何等威風,怎麼生個兒子跟娘們兒似的多愁善感?”
一直坐在櫃台後面打盹兒的掌櫃是個幹瘦漢子,聞言擡了擡眼皮,好脾氣笑道:“我兒子心善正直,有君子之風,你們這幫無惡不作的狗強盜懂個屁。”
正說話間,一個穿着跟店小二同款青色短褐、瘦小得跟猴兒似的漢子突然從樓梯上跑了下來,憤恨道:“不好了,那小子、那奸詐的小子不見了!”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有人圍了上來,有人沖上樓去。
奎三郎幾步沖上前,抓住那瘦猴的衣領怒道:“說好不在店裡動手,你竟假扮店小二,你找死!”
那瘦猴眼珠子直轉,說道:“三郎三郎,好兄弟,誤會誤會,我自然沒動手,穿成這樣,不過是、是假裝送個菜,方便盯梢罷了。我當真什麼也沒做!可那小子就這麼不見了!”
坐在靠近門口處的馬臉漢子大步走進來,從奎三郎手裡奪過那瘦猴,提将起來,問道:“窗戶呢?”
瘦猴被衣領勒住脖子,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開、開着的……”
“那不可能。”不等衆人再行追問,奎掌櫃就慢吞吞開口了,他懶洋洋靠坐竹椅,拿根銀牙簽剔着牙,說道:“鄙店雖然簡陋,也是官府裡挂了号的驿站,空中禁制都是九律司派人安置的。那小孩除非是與持國公同等級别的高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化羽身飛出去,況且他的馬還在呢……”
正說着,樓上又咚咚咚跑下來個青衣店小二,手裡拿着張紙,說道:“房中當真沒人,留下了這個。”
奎三郎拿過來一看,留言字迹灑脫,當真是那小孩留的,隻說先行一步,所留的一百五十兩扣去房錢飯錢,其餘權作酬謝雲雲。
一群人紛紛傳閱,就連奎掌櫃也過來湊熱鬧,怎麼也不肯信,當真有普通羽民能神不知鬼不覺自窗戶飛出去。
黑胖怒氣沖沖揉碎了留言紙張,罵道:“奸滑小人,竟把爺爺們當傻子耍,我倒不信他能逃出多遠,我們追!”
說罷沖出客棧,當着衆多羽民的面就顯出了羽身,竟是一頭神駿非常的海東青,在一片尖叫怒罵聲中,仿佛黑色閃電劃破天際,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其餘人接連出了客棧,性子急的有樣學樣,立時化出羽身追奔而去,有的要臉,仍是維持着人身各施手段,分散到各處打探消息去了。
奎三郎心中焦急,才要跟着追出門,就被奎掌櫃按住了肩膀,中年漢子沉聲道:“你去湊什麼熱鬧?給我留下來打掃飯堂。”
奎三郎道:“爹!路見不平豈能不管?”
奎掌櫃啧了一聲,“你管得了麼?拿什麼管?平頭小百姓,真要管,去報官便是。”
奎三郎歎道:“無憑無據,我拿什麼報?爹,我不多事,隻看着他們不要害了那小孩性命……”
奎掌櫃嗤笑一聲,說道:“那小孩行事張揚,不是個二傻子,就是另有成算,若是前者,你救不了,若是後者,不用你多事,你去了做什麼?給我老老實實待着,把飯堂掃幹淨了,一會兒客人上門若是嫌棄哪裡髒,老子饒不了你!”
奎三郎垂頭喪氣回了客棧一樓飯堂,同另外三個店小二手腳利落地打掃。
奎掌櫃這才點點頭,滿意地背着手回房睡午覺。
奎三郎等爹走了,突然将抹布狠狠扔進水桶裡,不等其餘夥計阻攔,轉身沖出了客棧。
姬朝安實則既非二傻子,亦非另有成算,選了朱家莊客棧歇腳,不過是看中客棧位置适合,且做的菜也合他口味罷了。誰知竟有這麼多強盜。
高耀此舉,無疑是借刀殺人,心狠手辣,半點不留餘地。
他隻得玩一招金蟬脫殼,擺脫那群劫匪追擊。
他先是飛了一段路,又落地化人身翻山越嶺,隻要不被包圍,有那麼一個兩個不長眼的匪徒追上來,也不足為慮。
隻是直到他走進了洛京城門,都沒碰上半個劫匪,竟有驚無險,好似那夥劫匪全都跟丢了。
姬朝安不敢自大,以為是憑自己本事擺脫劫匪,多半是……運氣好。
他按按袖子裡厚厚的銀票,一時間也有些茫然無措,低聲歎道:“我這到底算賺了還是賠了?”
他自己也難衡量,索性先回家去了。
奎三郎出發最晚,且出門後才後知後覺想起來,他并不知道那小孩的行蹤。
隻是粗略判斷,在朱家莊客棧歇腳的客人,多半不是出京,就是進京。那小孩背着竹簍,外頭挂着的銀魚是長留山的特産,如此看來,應當是朝洛京去的。
從朱家莊到洛京有三條路,哪一條都有可能走。奎三郎判斷不出來,索性尋了個樹林僻靜處,化出羽身,竟是一隻小巧玲珑的青鳥。
他忍着痛低頭拔下自己翅下一根柔軟羽毛,往空中一抛,羽毛滴溜溜打着轉落地。奎三郎看了看,戀戀不舍地用爪子抓起羽毛,朝着羽尖所指的方向飛去。
才飛了不過半盞茶功夫,頭頂突然有風聲襲來,奎三郎慌忙扇着翅膀閃避,一個重物自他身邊呼嘯而過,往地上墜落。
奎三郎怔了怔,奮力扇翅,追着那黑影降落到地上。
落地時已化作人身,那物件映入眼簾,奎三郎驚得跌倒在地上。
那物件自半空墜落時,帶着潑撒半空的血水,又砸斷了無數松樹、柏樹、杉樹的枝幹,最後掉落在厚厚的枯枝敗葉上時,早就不成樣子,周圍鮮血飛濺,宛如一灘肉泥。
盡管如此,奎三郎還是認出來了。
是海東青。
那黑胖漢子幾刻鐘前還在客棧裡大放虞詞,要“和兄弟們分銀子”,如今卻……
奎三郎頭皮發麻地看着那具鳥屍,深褐羽毛淩亂不堪,處處都是被撕裂的血口,脖子處更是被咬得血肉模糊,再自半空摔下來,如今頭跟頸便隻有一點點皮毛連着。
奎三郎吓得手足俱軟,吞了口唾沫,半爬半走地靠近了些仔細驗看,那信天翁的脖梗處連肉帶骨頭不見了幾塊,這可不是鳥喙啄出來的……反倒像有噬一國的猛獸慣常襲擊方式。
隻是……什麼獸是能飛的?
奎三郎仰頭看向天空,天色晴好,藍天白雲明朗澄澈,分毫看不出方才天空中發生過一場慘絕人寰的厮殺……不,從屍首看來,說是單方面的虐|殺也不為過。
那、那小孩如何做得到?
奎三郎在樹林中跌跌撞撞地跑着,心中空茫慌張,不知如何是好。
跑了不知道多久,頭頂參天樹木又發出卡嚓卡嚓的撞擊折斷聲響,有什麼物件呼嘯着撞開樹枝,再次重重落到地上,當着奎三郎的面爆開血瀑。
是、是頭玄鵬,同樣也是去追姬朝安的劫匪之一。
身長八尺,展翅三丈,有一絲金翅大鵬血脈的玄鵬,通體漆黑,羽毛硬如鐵鑄,羽民中排得上号的強橫血脈,如今連最硬的翎羽都盡數折斷、全身坑坑窪窪,盡是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