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姬朝安既然有心擺脫跟蹤,又先人一步,哪裡是能打探到的?他一路避開人煙,專走小路,雖然耗費了些時間精力,仍是平平安安地抵達了長留山的劍修山洞。
他又帶着兔子在洞中過了一夜,忙碌大半宿,将那枚龍膽花繡符重加工了一遍,慎重給灰兔戴上。
一面摸了摸灰兔柔軟皮毛,還湊近嗅了嗅味道,這才笑起來:“本宮真是天才!”
那灰兔卻約莫被帶着一路奔波,頗有些病恹恹,隻趴着不動。
姬朝安第二日又去湖邊,見到湖面解凍,碧波萬傾,岸邊綠樹成蔭,郁郁蔥蔥點綴着白色、粉色的花苞,再過些時日,花團錦簇,就是一片研麗風光。
他坐在岸邊太公釣,挑了幾條大魚留下,其餘的放回湖中,這才拿柳枝穿了,挂在竹簍外邊,牽着馬滿載而歸。
路過朱家莊時,他在路邊客棧裡稍事歇息,順帶吃過午飯。
誰知飯菜還沒上來,卻自門外走進來個一身貴氣的少年。
他走得很慢,腳步虛浮,似有重病在身,卻要強得很,并不要人攙扶,一步步落得很穩。
青蓮底色的錦緞窄袖袍,外罩滾着銀邊的雲白半袖,頭發收束整齊,用雕刻繁複精細花葉圖案的镂空玉環裝飾。
雖然身形略顯單薄,肩卻很寬,身姿挺拔,容貌極其出衆,隻一雙眼略微狹長,透出些許淩厲之色。
姬朝安在初見那少年露面時便變了臉色,鎮定神情下隐藏着焦躁不安。他左顧右盼,卻見客棧裡裡外外的退路都被人不動聲色地封死了。
可憐其餘客人們毫無所覺,竟還有閑心偷偷打量那少年,悄聲地品頭論足,猜測其身份。
他死死抓着木頭茶杯,瞪着那少年越走越近,最後在桌子對面站定,就有侍從急忙上前拖開春凳,細細擦拭幹淨了,又墊上塊大紅的坐墊,那少年這才一撩衣擺,從容坐下。
姬朝安面容僵硬,直愣愣瞪着那少年,不自覺地用腳勾着竹簍,往自己身邊收攏。
店小二不敢上前招呼,隻捧着盤蛋炒香椿為難張望。
姬朝安扭頭見了,催促道:“還不快上菜?天子腳下,你還怕有人仗勢欺人,攔着你做生意?”
店小二哎了一聲,果然膽氣足了,将盤子送上來,侍衛果然沒有攔他。
姬朝安便對那人視若無睹,取了竹筷吃香椿。
那少年微微皺眉,侍從忙捧了自家備的茶水上來,瑩潤如玉的甜白瓷茶杯,放在陳舊發黑、裂紋無數的樟木桌上,着實有種不協調的錯位感。
姬朝安歎道:“你不喜歡香椿的氣味,又何必非要同我拼桌,旁邊就空着一張現成的。”
高耀厭惡香椿、芫荽、茴香之類的氣味,内宅便從來不見這類香菜的蹤迹,禁食了整整十年……抑或更久?
姬朝安已然記不清了,亦不放在心上。
如今可不就要随心所欲、逍遙自在,更要當着他面吃個痛快。
遂揚聲道:“店家,勞煩再加一個茴香豆腐湯、一個椿芽蒸肉餅。”
小二樂滋滋地應了。
那少年皺了皺眉,忍下心中陡生的怒氣,隻矜持說道:“我姓高,單名一個耀字。”
姬朝安面不改色,說道:“這位哥哥有事找我?我卻不認識你,我娘時常叮囑,出門在外,不要輕易同陌生人交談。”
高耀道:“是為兄冒昧叨擾,我表弟丢了件心愛之物,遍尋不獲、五内俱焚,是以才得到消息便匆匆趕來了。”
姬朝安眨巴眼睛,黑白分明的鳳目波光潋滟,清澈無瑕,說道:“你們丢了東西,還不趕緊去找?同我說做什麼?我可沒空幫你們找。”
高耀打量那小童,竟看不出絲毫破綻,難免心生疑惑,卻仍是柔和道:“表弟丢的,是一隻灰兔,聽說姬公子這裡有一隻,不知能否給我看看?”
姬朝安連夾菜的動作都沒有變化,吃完半盤蛋炒香椿,喝了一杯村民自制的大葉茶,這才悠悠拍了拍竹簍,說道:“不能,這兔子是我在锱铢坊花三十兩銀子買來的,可不是撿誰家不要的。”
高耀輕輕笑了笑,用毫無血色的手指捏着茶杯,抿了抿茶水,壓下突如其來的咳嗽沖動,氣定神閑道:“三十兩,隻怕買不到。”
姬朝安變了臉色,終于放下竹筷,一隻手死死壓在竹簍上,皺眉道:“怎麼,光天化日,你們要明搶不成?”
他嗓門提高,周圍客人紛紛好奇張望過來。
高耀通通視若無睹,說道:“我若要搶,中途截了便是,何必坐下來同你好好說話?”
姬朝安腹诽:你想要中途截道,那也得找到我的行蹤才行。
面上卻露出放松神色,彎腰将兔子自竹簍中取出,小心抱在懷裡,猶猶豫豫說道:“這、這當真是我從锱铢坊買的,花了銀子的,不是撿的。”
高耀的視線落在那肥了不知道幾圈的灰兔身上,一時間有點不敢相認。
又打量了兔脖子戴着的龍膽花紋繡符好幾眼,眼底劃過一絲憤懑惡意,這才道:“既然你口口聲聲說這小畜生是買來的,那不如三百兩轉賣給我。”
灰兔竟好像聽懂了一樣,在姬朝安手中吱吱叫着掙紮起來。
姬朝安急忙按住它,臉色鐵青地瞪着高耀,“你……欺人太甚!它雖然隻是兔子,我卻将它視作家人般對待,每日精心照料,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地伺候着,還買了靈蔬靈肉喂養——三百兩怎麼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