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倚在貴妃榻的身姿卻優雅娴靜,黑發披垂,與姬朝安的頭發淩亂纏繞在一處。
公子隻應畫中有,奈何水墨污玉色。
美尤神明,悍勝野獸。
清貴卓絕的表皮所包裹的,是一隻隐忍着無法消解的深沉惡意與殺戮渴望的惡鬼。
姬朝安卻偏偏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應他的。
隻記得他一句話出口,高槐便化身禽獸,橫征暴斂全無半分顧忌,以至于第二日姬朝安堂堂羽民,竟無力飛回洛京,隻得由高槐抱了回去。
再後來,高槐一語成谶。曾經追随他左右的忠臣良将,死的死,散的散,凋零殆盡。高槐死後,滿朝歡欣,當真無一人為他恸哭。
連姬朝安也沒有哭。
身後傳來踩踏殘雪的細微動靜,姬朝安倏然回神,就見一隻小灰兔咬住了比自己身子還大的雪貂,拖着它蹒跚而行。
一人一兔幾乎同時察覺對方存在,姬朝安轉身時,灰兔也松開嘴,三瓣嘴周圍的灰毛盡被鮮血染得濕透。
灰兔冷戾的眼神在望見姬朝安時,仿佛被燙了一下,冰寒融在了炙熱中。
那小童在哭。
白皙小臉依然闆得比自己那位國公父親還要威嚴,薄紅嘴唇緊抿,使得唇角有若刀劈般銳利。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沉着與冰冷、仿佛沉寂萬年的石雕,精美有餘,卻全無半分人氣。
然而一雙微圓的眼眸此時盈滿了淚水,透明水流緩緩滑過精緻小巧的臉頰,在下颌彙聚,又成串滴落到衣襟。
小童用一種茫然凄清、又憤恨不已的眼神瞪着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灰兔也同樣委屈。
抛下我不要的是你,找不到我便哭的也是你。
怎會這樣不講道理?
姬朝安厲聲道:“你——”
誰知開了口才發覺自己嗓音哽咽,不由怔在了原地。伸手撫觸臉頰,竟然滿手水痕。
灰兔突然連跑帶蹦,幾息間便沖到了姬朝安跟前,猛力一彈跳,準準地撲進小童懷中。
姬朝安被撞得倒退三步,這才慌張伸手,兜住了正往下滑的兔子。
摸到的兔子皮毛早已濕透,冷冰冰地刺手,小小身子顫顫巍巍發着抖,吱吱唧唧地叫了起來。
嗓音幼細又凄涼,如牛毛細針根根紮在心頭,又酸又疼,偏偏擺脫不掉。
姬朝安輕輕捧着灰兔,如若捧着天地間最沉重的宿命,低聲歎息道:“就當我……欠你的。”
灰兔聽不懂,隻顧靠在小童溫暖懷中發洩心中的酸澀憤怒。
淡淡艾葉草的微苦味道被體溫熏熱,成了叫人安心沉迷的香氣,灰兔扒着布料,哼哼唧唧地往姬朝安衣襟裡拱,全然忘了自己全身濕透、腳爪還沾着污泥和貂血。
姬朝安也隻得任由他去。
灰兔終于被和暖體溫包圍,倦意上湧,合上了眼,耳朵安心下垂。
這次便原諒你。
再有下次,我就咬死你。
姬朝安默默站了片刻,固然着實怨自己沖動了,卻悔之晚矣。
竹籃早不知扔去了何處,他隻得拽了拽背後竹簍的背帶,懷揣着灰兔,氣惱不已地繼續趕路。
在林中來來回回耽擱了不少時間,姬朝安緊趕慢趕,抵達洛京城門時,已近酉時末,城門即将落鎖。
洛京城防外緊内松,出城時随意,進城盤查則嚴。不過姬朝安是洛京人士,帶着身份牌,又是個十歲幼童,往日裡也曾經為了尋點口糧充饑而去郊外挖野菜。
守門士兵記憶力個個驚人,一來二去就記住了他。
今日守門的是葉家老七,見他進來便笑道:“朝安又去哪裡覓食?”
姬朝安換上一臉溫文乖巧的笑容,喚道:“葉七哥,我去了長留山。”
遂放下竹簍等待檢查,葉七見竹簍中堆滿已經風幹成棕紅色的魚肉,條條都穿了草繩,眼神柔和地輕輕摸了摸姬朝安的頭,說道:“外頭冷,快些回家。”
他摸頭時,姬朝安鼓鼓的衣襟也動了動,突然鑽出顆小小的兔頭,對着葉七怒目而視。
一瞬間竟令葉七後背汗毛倒豎,好似被什麼兇悍猛獸盯住了。
他揉揉眼睛,看見姬朝安正按住胸口,免得那小灰兔逃走,便認定是自己眼花,失笑道:“你竟拿隻野兔子當寶,過幾個月養肥了隻怕舍不得殺。”
姬朝安正色道:“自然舍不得殺的,喂肥了拿去集市,可以賣個好價錢。”
葉七半點也不懷疑他,順利放行。
姬朝安算準了這些守門士兵憐憫他幼失怙恃,頗為照拂,不會故意為難。然而到底在魚肉裡夾帶了私貨,他心中愧疚,取了幾條魚幹要“孝敬七哥”,葉七卻堅辭不收。
他無法,隻得先回家。
冬日晝短,姬朝安趕回槐樹裡時,天色已經黑透。
永誠書鋪緊閉的大門上卻貼着張白底黑字、蓋着大紅公章的告示。
姬朝安悚然一驚,匆匆跑到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