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痛苦中生存,是我們的本能。
你可以選擇清醒的面對它,接納它成為你的一部分,也可以選擇隔開它,把自己藏在厚厚的軀殼下,如海面的一顆椰子,漂浮在它之上。
當布倫納博士給我紮了一針鎮靜劑,我的神經像面條一樣柔軟下來,一層厚且朦胧的膜将我包裹,整個世界變得緩慢,松弛,邊緣折射着七彩的虹光,仿佛置身于一個迷幻且無聲歌唱的夢。
我被爸爸緊抱着,軟綿綿趴在他的肩膀上,眼前慢悠悠晃過一條又一條相似的走廊,一扇又一扇貼着編号的門。
好似沒有盡頭。
爸爸……
我們要去哪裡呢?
我的眼皮遲鈍眨着,直到一扇門被推開,我落在了一片柔軟的雪地裡,才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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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細碎的玻璃渣被鑷子從傷口裡夾出來,扔在金屬醫療盤裡,仿佛掉進世界的第一聲輕響。
懸挂在床邊的簾子微微晃動,沾了酒精的棉簽輕輕塗抹胳膊上的細小劃傷,刺痛感隔了好幾秒才清晰傳遞過來,那一點點積攢的痛感把我從半夢半醒間拽出來,世界重回喧嚣。
我緩緩轉動眼睛,看清自己身在何處。
這裡是醫療室。
“感覺如何?”布倫納博士問。
他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試探了一下溫度,“精神穩定下來了嗎?”
我輕輕嗯了一聲。
他露出一絲微笑,幫助我坐起來。
叮——
清脆的聲響從簾子那端傳過來。
我循聲望去,看到002。他白着臉坐在另一張病床上,正被護士處理傷口,003,004,005也在那頭。
002恨恨的瞪着我,一臉你要完了的模樣。
布倫納博士的聲音将我的注意力拉回來,“007(Seven),告訴我,在彩虹室裡發生了什麼?”
002忍不住出聲,“爸爸,她想殺了我們!”
布倫納博士看了他一眼,“我沒有在問你,我在問007。”
002顫抖了一下,安靜下來,連悶哼聲也變成咬牙隐忍的抽氣。
等到護士們的工作完成,布倫納博士示意他們暫時離開,醫療室一下子變成審訊室。
他握住我的手,再一次問道,“和我分開後,你回到彩虹室,之後發生了什麼?”
我安靜的看着他,“他們……撕了我的畫。”
“他們?”
“嗯。”
他的目光看向另一端,“為什麼要撕了她的畫,002(Two)?”
“她說謊!”
002磕磕絆絆的辯解,“我們隻是想和她友好交流…交流畫畫心得,結果她當着我們的面把自己的畫撕掉了,還咬了我一口,看——”
他伸出手,想讓布倫納博士看清他左臂上的牙印,以此佐證他的說辭,可那一圈牙印被紗布纏繞着,隻好說,“你可以問問003,004,005,他們都看到了。”
其他人點頭附和,“對,是她自己撕掉的。”
“我們都親眼看到了。”
我說,他們撕了我畫。
002說,是我自己撕掉的。
雙方各執一詞,布倫納博士很謹慎,對此持保留态度,轉而問我,“你咬了002?”
我點了點頭,承認了。
“之後呢,發生了什麼?”他問。
002心一提,繃緊臉。
他試圖用眼神警告我,可當我與他對視時,他卻氣虛的移開眼睛。我的目光掃過他身邊那團浸染鮮血的病号服,卻發現自己心中再無一絲觸動。慢吞吞的說,“我就讓他們,成為我的畫。”
一步到結尾的叙述讓002四個人把心放回原處,臉上不由露出點端倪。布倫納博士不動聲色的掃視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除此之外呢?還有什麼沒說的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
布倫納博士看起來并不滿意我的回答。
我知道他想要什麼,他想要了解全部事實,了解發生過程裡面的億點點細節。
可是事實就是——
他們撕了我的畫,最後成為我的畫。
而過程……過程是最不重要的東西,大多數人隻需要在意他們自己看到的結果,那樣就足夠了。
至于在這個過程中,我故意挑釁002,002率先動用超能力攻擊我,引發四打一的彩虹雨大戰,又被我刺激得要刺瞎我的眼睛,卻懦夫般放棄讓我逆風翻盤等等跌宕起伏可以讓這個老年人血壓飙升的細節……
實在太費口舌。
我也沒有對他講故事的心情。
我像是陷入激情輸出後的賢者時間,隻想一個人靜靜呆着,不想和任何人産生交流。情緒恹恹地問,“我能離開了嗎?”
現在我隻想盡快結束這一天。
002不甘心就這樣放過我,再次重複道,“爸爸!她想要殺了我們所有人,你看到她那時是怎麼對我們的,她瘋了!”
布倫納博士語氣變得冷硬起來,“不可以這樣說你的妹妹,她隻是生病了。”
002臉上露出恐懼,大叫道,“她就是瘋了!”
看來我給他留下很深的心理陰影。
我心想。
布倫納博士臉色平靜,溫聲說,“我們的規則是什麼?說出來,002,我想你應該記得很深刻。”
002聲音嘎然而止。
布倫納博士語氣加重,“說出來。”
002眼睛不安的眨了幾下,“第一,愛護兄弟姐妹;第二,不可以争搶玩具;第三,不可以打架……”
“那麼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刺激007?撕了她的畫?甚至……攻擊她。”
“我們沒有。”
“是這樣嗎?最後一條規則是什麼,002?”
“不,不可以說謊……”002越發慌張。布倫納博士臉上難辨喜怒,那雙暗沉的眼睛幾乎已經看透他。這讓他想起那次痛徹骨髓的懲罰,腦袋不堪負重的低下來,承認道,“……對不起,爸爸。”
片刻後,布倫納博士出聲問道,“為什麼要這樣做,002?003?004?005?”
所有人支支吾吾,不說話。
氣氛壓抑得讓人害怕。
我像木偶般呆坐在病床上,不知道又神遊去了哪,和這裡凝重的氣氛格格不入。
布倫納博士環視一圈,002嗫喏着嘴,小聲說了一句話。
“你能告訴我嗎,002?你可以暢所欲言。”他溫聲鼓勵道,語氣與平時上課時并無不同。
這讓002鼓起勇氣——
“因為,因為她不配成為我們的妹妹。她性格古怪,精神不穩定,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次爆發……爸爸,她對你毫無用處,你應該放棄她!”
002總是在某些方面讓我側目,特别是在惹怒布倫納博士這件事上。
說完那些話後,他順利喜提小黑屋,時間為一周。
其他人也是。
哦……
還有我。
以打架、破壞彩虹室的罪名,三天。
犯了錯就會得到懲罰,布倫納博士這樣說。
離開醫療室前,我好奇地問,“如果我的病永遠好不起來,你會放棄我嗎?”
“我從未想過要放棄你,007。”他回答,“你是我的女兒。”
不知為何,我的内心毫無波動。
·
這大概是北區的禁閉室第一次迎來這麼多犯錯的孩子。
002一夥人看起來像天塌了下來,好像裡面有什麼洪水猛獸,磨磨蹭蹭的,始終不肯踏進那幾間小小的金屬房間,最後被警衛用力一推,關上門。
禁閉室裡的叫喊像被關進另一個世界,一下子消失得一幹二淨。
警衛打開最後一間禁閉室,手放在腰間電擊棒上,目光謹慎,下巴一揚,示意我要麼自己走進去,要麼被他拎着扔進去。
我選擇前者。
門哐當一聲關閉了,整個房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項圈上的紅燈微微發光,成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