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
或者說這座實驗室,對我而言是堅硬,冰冷的。
它是鋼鐵架構的白色森林,向下蔓延的金屬根系卻深深紮根在溫熱柔軟的軀體中。而我們的軀體又依賴森林而活,構成一種畸形的共生關系。
很多時候我側過頭看着身邊沉睡的「兄弟姐妹」,并不覺得自己堅強到能獨自面對這令人發瘋的世界真實。
我想念卡莉。
我想念我們一起擦亮手中的火柴,暫時逃進虛構世界的快樂時光,互相擁抱,溫暖彼此,共同抵禦這座森林的寒冷侵襲……
可我不該去想她。
這隻會讓我的堅強…不堪一擊。
但我也慶幸。
慶幸她不在這裡,那雙透亮的黑眼睛看不見盤桓在我内心深處,不斷擴張,幾乎要把我包裹住的渴望。
那是我最想做的,卻總是拼命忍耐自己不要去做的……
“我們真的要這樣做?刺瞎她?”
“你不敢?”
“怎麼可能!我是擔心——”
聲音停頓了一下,“擔心爸爸會追究這件事。”
空氣瞬間冷凝了幾分,仿佛一團冰冷的空氣悄無聲息的湧進彩虹室,聲音呀然而止。
過了一會,沉寂的氣氛被打破,“隻要我們不說,沒人會知道。”
“她會告狀嗎?”
“爸爸不會相信她的。”
……
頭頂的暗影窸窸窣窣,旁若無我的交談。
我感覺自己像餐盤裡一條翻白眼的死魚,仰着頭拼命往上瞧。
我能看到将落未落的鉛筆尖端離我的藍眼睛極盡,近到我能看到筆尖的石墨流轉着銀灰色的金屬光澤,近到我能想象出下一個瞬間——
我的藍眼睛,會像紮破一枚葡萄般果肉綻開,汁水四濺,飽含欣喜的痛意。
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令我渾身戰栗。
說不上是越線的刺激,還是根植在我身上的破壞欲在陰影裡浮浮沉沉,探出柔軟的小觸角,我睜大了右眼看着頭頂上方的002,“你大可往下刺,眨一下眼睛都算我輸。”
“閉嘴!除非你還想失去另一隻眼睛!”
“那你下手得再快一點。”
“你以為我不敢?”
“是的。”我說,“我認為你畏懼爸爸,勝過對我的憎恨。”
002面部抽搐了一下。
嫉恨,憂懼,憤怒,膽怯……在他眼裡明明滅滅,搖擺不定。
沾着血的手像握不住鉛筆般小幅度的輕輕晃動,我看到筆杆上的紅色濃烈得快要燃燒起來,可鼻子裡嗅到的氣息,卻像鏽迹斑斑的金屬那般死寂。
我突然很想知道他會怎麼選。
是選擇我,還是選擇「爸爸」,布倫納博士。
但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那支鉛筆沒有插進我的眼睛,而是擦着我的腦袋狠狠插在地闆上,咔吧斷成兩截。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提起我的上半身把我拉近,“你知道嗎,007(Seven),你現在看起來就是個瘋子,你知道爸爸會怎麼對待精神錯亂腦袋壞掉的孩子嗎?我們再清楚不過——瘋掉的孩子是毫無價值的,你會被放棄。當一個新的007走進這裡的那一天,你又是誰?你不是007,你不屬于這裡,沒有人在意你,你會比我……更可悲。”
冰冷惡毒的話語貼着耳邊像蛇一樣嘶嘶遊走,“我改變主意了,你休想叫我陪你一起發瘋。從現在開始我所期待的,是親眼目睹你被所有人抛棄的那天,到那一天,我一定會就着你的眼淚,笑的格外大聲,且開心。”
說完,抓着衣領的手陡一松開,我被重新推回地上。
我怔怔看着天花闆,不禁擡起手掩住眼睛,“說這麼多,你就是不敢。”
002嫌惡的挪開目光,站起來,轉身就要離開。
“我們走,把她一個人留在這——”
話未說完,一片尖銳的碎玻璃幽靈般閃現出來,在他轉身毫無防備的一刻,速度極快的劃過他的脖子。
他吃痛的捂住脖子,表情看起來像我把他的氣管也一齊割開般驚恐。
可我知道傷口并不深。
玻璃片切進皮膚的力度不大,很難造成緻命傷。
即使可以……
我改變主意了。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
舔了下潮乎乎的上唇,嘗到冰冷的鐵鏽味。
“你要真敢戳瞎我,我還高看你幾分。可惜你隻是個膽小鬼,怯懦得讓人失望。我想…大概在令人失望這件事上,你才不會令人失望,002。”
觀察窗上如蛛網的線條不斷延伸擴大,裂紋密密麻麻爬滿整個鏡面,把這片空間被切割成無數片。
“你看不到那一天的,在被抛棄之前,我會先抛棄所有人。”
我輕聲說,“你選錯了。”
嘩的一聲,鏡面驟然破碎!
如一道銀白色瀑布在我身後傾瀉一地,緊接着如龍卷風般呼嘯而起,在這片空間不斷翻湧,時聚時散,鋒芒閃爍,彙聚成一片足以割傷所有靠近它的人的巨浪撲向他們。
早有防備的002抵抗住進攻,白浪拍在他身前無形的牆上,叮叮當當的掉落,碎成更小塊後再次融入了浪潮。
……
哪怕他能攔下一片浪花,但他做不到攔下整片海。
那些邊緣鋒利的碎玻璃尖嘯着,一次次,一次次速度極快的劃開他們的皮膚,淺嘗辄止的從那些發藍的血管裡掠走一抹紅色。
他隻得不停閃躲着,氣急敗壞的大喊,“你又在發什麼瘋!”
“我沒有發瘋。”我說。
看不到我所看到的真實,又怎麼能說我在發瘋。
我注視着那片銀白色的海浪,看着它們在非黑即白不停交錯的光影裡逐漸蛻變成淺紅,淡紅……然後會是濃稠绮麗血一般的赤紅,心裡壓抑的渴望幾乎要破體而出——
“我隻是……”
無法停止對某種行為深深的癡迷。
“……我隻是想要畫畫。”
我有些苦惱的感歎,“白紙,白色病号服,白熾燈,白床單,白房間,白大褂……我數不清,這裡的白色太多了。而我最想做、卻總是拼命讓自己學着忍耐不要放縱自己的一件事……是試圖給這座冰冷的白色鋼鐵之森,塗抹點顔色。”
顔色漸濃的赤潮将我和002,003,004,005遠遠隔開,猶如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002驚懼的看着我自說自話,不理解我在說什麼。
沒關系,我不需要他理解了。
“我現在覺得…保持理智是一件沒有必要的事,好像思考的越多,更容易走到誤區。我不想變得和你一樣,姿勢太難看了。”我有些釋然的說,“謝謝你,002,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參照物,一直都是。”
我振臂一呼,興奮的提議道,“來吧,讓我為你們的白衣服上點顔色,紅色,怎麼樣?”
浪潮激蕩,向他們洶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