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府坐落永順坊,崇義寺外那片竹林就蔓延至趙府腳下。
酉時金烏西沉,天邊赤色薄雲也變淡,取而代之的,是趙府亮如白晝的燈火。停靈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不斷,和尚排坐,盡數誦經禅拜。俯瞰過去,盡是煌煌燭火與白麻,玉京大小官員來往舉哀。
招魂幡飄搖,香火漫天,紙錢燒得旺,秋風一過,把火苗卷得飛起。謝太傅也趕着三七的日子前來,正院諸樂齊鳴,哀恸震天。
後院一角也挂滿了白,這裡同茂密竹林僅一牆之隔,風景甚佳,卻不知是何緣故,做了庫房。幾個家仆披麻戴孝,在庫房和院門口點起燈。
天色暗下來,眼前隻有幾點光線,院中尚且不明晰,遑論竹林深處。
哪怕是眼力異于旁人,也難借月色看清那處全貌。秋風不止,竹浪翻湧,有一支竹卻紋絲不動。
那兒是個刁鑽角度,恰好能窺見庫房邊緣房間的一角。
從石窗往裡看去,屋中鎖了個中年男人,被折磨得不成樣子,枯糟頭發淩亂,血淌了一地。
這人站不起來了,家仆生怕沾染上血迹,小心把人從架上拖下來,用鐵鍊鎖在角落裡,像一灘深紅爛泥。
人沒審完,隻是時辰到了,所有人得先到偏院點第二次卯,這幾個家仆也不例外。屋裡燈沒有熄,幾人給庫房上了鎖就匆匆奔偏院去,隻剩院門口的兩個值守。
随一陣更大竹浪湧來,四條黑影瞬間翻越高牆,在院内落腳,去撬其他房間的木窗。
那支竹照舊巋然不動。
竹身橫斜,再靠近,打着燈籠往上看,才會發現壓彎的竹上站了一個束着高發的黑衣夜行者,鐵甲覆面,隻露出了一雙桃花眼。
那雙眼睛濕冷,襯得此人更如同鬼魅閻羅一般。
時辰,他是算準了的,來回隻一炷香時間,不管用什麼辦法,把人滅口就成。
衙役們被收剿得差不多了,基本以各種方式重新回到他們手裡,但剩了一個。
前幾日,姜楓從一個與趙府交好的官員那處打聽着了消息,說此衙役本意落草為寇,可惜夔牛駐紮城外,他想找個山頭委身簡直難如登天,便打算溜出玉京。
城門和各個關口都被趙府用銀子堵上了,自己的畫像也被貼在玉京各個角落,難以露面,估計是被逼急了沒辦法,死馬當活馬醫,準備裝成農戶往西北道逃,卻被城關當即拿下。
趙府的銀子好比驢眼前挂的蘿蔔,城關這個月睡覺都不敢閉眼,生怕錯過去。結果還真就逮住了,沒送到刑部,反而偷摸送到趙府來,領了金子回去。
跟裴緒提起此事時,姜楓還生着氣呢,恨得牙癢癢,那可是一箱黃金!
照慣例,他們不該留活口,隻是事關三品要員的大案,還是出在刑部自己地盤上,刑部不敢也不能拖。要不是時間太短,來不及處理衙役屍身,他們何必繞這一遭。
事兒是“新人”來辦的,辦得極其不講究。姜楓是真怕這衙役嘴裡吐出什麼來,那時别說自己和裴緒是什麼死法,師父沒準也要受牽連。
說到這個姜楓就更氣了,連帶看這群本事不到家的外閣弟子也不順眼,别說當面教訓,要不是裴緒意在留人,他非把這幾個腦袋也砍了,都扔趙阙棺材裡。
裴緒嘴上說:“快冬天了,擠一擠還暖和點。”
但奈何他太清楚了,實在是缺人手。
大燕關外四部暫且不論,關内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道中,他們能拿到的消息也屬實有限。脫身極樂閣,林玉衡在西兩道更是探不到一丁點。東南剛過去幾個人,也遠遠不夠。
幹這種活不行,那就閉上嘴,打聽點消息總可以吧?有人用總比沒人用好啊。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長教訓,其中若是聰明人,能長一智,興許還能留在玉京試試。
裴緒這麼琢磨着,卻見庫房的油燈突然熄了。
“**——”
房間内唯一的光源熄滅,裴緒低聲罵了一句,在正院響起的哭聲中,也隐遁到黑暗裡。
這偏僻後院大得很,庫房自然也與百姓家的屋子不一樣,可惜庫房單隻一層,且後院空曠,沒有任何可做掩體。
裡頭的東西倒是多且雜,都是些換下的家具,各樣的老式布匹、茶碗碟一類。裴緒得從其他房間的窗子摸進去繞,他踩着窗棂進來,順手抹去前幾人留下的腳印。
甫一進來他就感覺不對,一點動靜沒有,但隔着門卻可見到有光。
是那間屋的燭火又燃了起來。
他扶好臉上的面具,倚門再聽片刻。當遠處哀樂再次響起時,時間已經久到裴緒意識到真出事兒了。
庫房裡二十來間屋,大都沒有上鎖,為避免聲音,裴緒使巧勁兒按住門軸開門。
然而,就在此刻,在另外一側的走廊盡頭,突如其來傳出一聲震耳铮鳴!
素日幾乎無人踏足的庫房,瞬間充滿了殺機。而那間亮着燈的屋子,在襯托之下安靜到有些詭異。
裴緒當即沖出去,他沒有理會背後的刀戟相撞擦出的火光,直奔任務。
身後陣陣回響湧入耳畔,裴緒離明亮越來越近,他不假思索地抽出腰間長刀,擡腳踹門進去。
一股極其不合理的腥臭撲面而來,屋内沒有人,隻有衙役癱倒在地上。
不管你是誰,都不能再留!
-
正院行完哭禮,趙老爺子顫顫巍巍拄着拐杖起身。謝琮被誦經聲吵得頭疼,又不好捂耳朵,隻跟在謝太傅身後。
他朝周圍瞄了一眼,沒想到崔瀚也在,趁着謝太傅與趙老爺子談話,謝琮趕緊過去,軟硬兼施,要把人打發走。
謝琮家中主事的兄長一個都沒來,謝太傅也不想久留,已經準備打道回府了。
謝琮不管不顧,非說要留下來給趙府幫幫忙,他幫什麼忙謝太傅不清楚,叮囑幾句别失分寸便先行離開。
他自有想湊的熱鬧,趙府極大,但在别人府上不好坐轎,謝琮便光明正大地尋了條路直奔後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