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的奏折都是一級一級往上呈遞,蒼浪不一樣,北衙直隸天子,他上疏,就算經手内侍省,也會直接呈送到天子眼前。
溫季沒理解,此時也不打擾,來回看了會,索性坐在一旁聽曲兒,等人撂筆。
又過片刻,蒼浪攤開折子晾墨,揮手把樂伎遣下去。
眼看美人下場,溫季吃着茶問:“你還有這癖好?”
“别胡咧咧。”蒼浪眉間舒展,恢複了往常的模樣,仰在椅上搭着腿。“我就猜你沒睡着。”
這人的脾氣蒼浪了解,月貢的旨意不可能直接批下來,溫季血氣方剛,能睡着就怪了。
溫季從宮裡回來就沒見着蒼浪,準備收拾完草草入睡,卻難以安眠,現在見了人當然要好好說一說。
東北道月貢一事,皇上的回答模棱兩可,既沒答應,也并非一口回絕,難以捉摸的态度更讓人擔心。完全沒有前朝幾位皇帝殺伐果斷的影子。
有些話說得,有些話也不好明說,尤其是在别人府上,倒不是不信任蒼浪,隻是怕真讓人聽去了,難免給兄弟找麻煩。
溫季委婉抱怨了幾句,當今陛下的性格脾氣過于柔和,與當初熙帝臨朝時完全是兩個極端。
當然,當今聖上本就算是被趕鴨子上架,他已然是中年了,白發漸生。天家數位先帝都崩于頭風,他也不例外,正在自己封地好好養病呢,太上皇退位讓賢的旨意就莫名掉到了他頭上。
這事兒蒼浪多少清楚一點兒,甚至講了句“玩笑話”,“兩方對新皇人選有争議,我聽說當今聖上到玉京前,病還沒這麼重。”
溫季腦子轉了轉,冷笑了一聲。
蒼浪收起折子,溫季才發現桌上有兩本奏。
“什麼事兒還上兩封。”溫季道。
“給你請月貢啊。”蒼浪把其中一折丢他手裡。
他現在也難面聖。
人給了這麼大的面子,溫季也不好當面言謝,當即整了整衣裝,鄭重抱拳。
月貢之事能否準奏,誰也不知道,蒼浪是覺得,寫得字字珠玑猶如泣血,作用也不大。
話這麼說,上疏還是要上的。
他也希望東嶺和東北道能恢複元氣,兩方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北溟也難逃被卷進去的命運,況且東嶺還欠着北溟兵馬呢。
蒼浪踩着桌子,提醒道:“我說你先去找王中尉談一談,你去了沒有?”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呐。溫季瞧着他猶豫了一會,才道:“我入京,自然要先面聖,難不成先去拜會他?不好吧。”
“今時不同往日。”蒼浪笑着說罷,擡手指了指房梁,“沒人在聽。”
溫季年年入京,可熙帝臨朝已然是十餘年前的事兒了,彼時他還太小,隻聽父兄教誨,言行舉止要格外小心。
這想法從小就鑽進了他腦子裡,直到現在溫季才反應過來,近兩年來玉京時,家中已不再叮囑了。
溫季腦子轉的也快,反應過來當即說:“明兒就去。王中尉——我聽進去了,出宮時我還問來着,林玉衡說他忙呢,跟你一樣,一天天找不見人。”
“你跟他打聽什麼,少監的話能當真嗎。”蒼浪扯着嘴角,“再說我又不是瞎忙,趙府還做法事呢,我官複原職了,怎麼不得去看看。”
溫季隻聽到前半句,思緒就開始往外飄,林玉衡跟溫季長兄關系還算不錯,溫季雖不喜林玉衡的做派,但他這種出身,見宦官見得多了,也不至于将人一概而論。
他也笑起來:“少監的話當不得真,常侍的話倒是能聽上一聽。”
蒼浪眼睑垂了下來,冷冰冰的,笑意卻漸濃,看不出晴雨。
“裴緒?”
“對啊,就是他,我之前提到過的那人。”溫季放下茶杯,這才看清蒼浪的神情,自己臉上的笑意也尴尬起來。
他才發覺自己似乎忘了點什麼事兒,又打了下腹稿,才道:“禦前伺候筆墨,要說他對東嶺戰事一無所知,我也不信。”
蒼浪沉默一瞬,問道:“說什麼了?”
溫季也稍微放下心來,直言:“無非是戰事,但我摸不清...”他頓了頓,才又開口,“到底是誰在問。”
一個禦前常侍,要麼是替陛下問個态度,要麼是替王中尉探虛實。
邊說邊琢磨,溫季一拍桌子,“不會是懷疑我們跟東嶺勾結吧?演一出苦肉計來騙糧的?”
溫季說的在理,但蒼浪不覺得裴緒心思在這上頭,他是有其他打算。
“還說什麼了?”
“沒什麼了,無非是讓我學崔瀚那崽子樣哭一哭。”
溫季還在回想謝琮是不是提醒自己什麼來着,一心二用。
半晌沒聽見人說話,溫季再一擡頭,又見蒼浪的眼神又冷下幾分去,不由地坐正了點。
“怎麼了?”
“沒什麼,人漂亮吧?”朱砂玉的手串被蒼浪摩的咯吱作響。
這語氣,啧啧啧。
溫季早聽出來了,有事兒瞞着兄弟是吧?不跟兄弟明說?
于是他也不仔細答,低下頭哼了兩聲,腦子轉的飛快。
“裴常侍,呃,怎麼說呢,帶了面紗一樣,霧蒙蒙的感覺。”
裴緒的用意,蒼浪自有猜測,不過面對溫季不好直言。他開完玩笑,隻道:“少來往。”
“誰?裴常侍?”
蒼浪說:“這倆人,都少來往。”
溫季還回味呢,聽話隻能聽到自己正思考的事,他已跟裴常侍過了幾招,這人漂亮是漂亮,但水平有限,溫季覺得他高看此人了。
“你跟他有過節?”溫季搖了搖頭,直說,“他太年輕了,要論城府,比不上林玉衡半點。何況他是跟着王中尉的,十四,你擡舉他了。”
溫季說得明白,他覺得裴緒背靠王中尉,被派過來問話,多半是内侍省的意思。
蒼浪抽出手串來,甩了幾下穗子,突然樂道:“你才見過他兩次。”
裴緒本就不是直爽的性子,從前就不是,現在也不是。這人性子與模樣幾乎背道而馳,多虧生了那副會騙人的樣貌,旁人才難以窺探面具下的野性難馴。
他的算計并不直接,若要打個比方,蒼浪覺得更像是早春的甘霖中摻了毒。
宦官也好家奴也罷,最擅長在耳邊吹風。
溫季還在糾結呢,又問了一遍二人是否相識,蒼浪卻隻“嗯”了一聲。
他現在的語氣讓溫季熟悉,跟十幾歲時被搶了糖發脾氣一樣。他想了半天沒想起來謝琮的提醒,決定明天去找人再問上一問。
把奏折輕輕放回桌上,溫季又見另一封。
蒼浪看到他詢問的眼神,說道:“近期有事兒,大概是去拜佛。”
“這我聽說了,”溫季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陛下親自去?”
“不清楚,百官都上了折子,勸谏首以龍體為重。”蒼浪活動着手腕,補充道,“飲光如來誕辰。”
溫季心裡一堆牢騷全咽下去,最後隻說:“你就是為了這事兒忙前忙後的啊。我說怎麼回來後見不着你。”
那倒不是,蒼浪最近有的忙。他也不再往深處談,而是突然問了句:“方才的樂伎如何?”
“啊?”話鋒轉得突然,溫季愣了下,道,“啊,挺好的。”
蒼浪變臉極快,此時更是逸趣橫生,挑眉看向他,“送你?”
人是不賴,送自己當然好了。溫季本意收下,但再一看蒼浪,就知道這兄弟肚子裡還有壞水兒。
“當真?你這是準備打發走吧。”
“打發不走,要賴上我了。”蒼浪就笑起來,“你倒是來者不拒。”
“哎嗨,”溫季打了個哈欠,“誰不愛看美人呢?你就不喜歡?”
蒼浪此刻便十分慷慨了,直言這有什麼好看的,不如帶你看看真絕色,不帶面紗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