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宮人腳步匆匆往英芝殿趕去,太醫署也忙得腳不沾地。
裴緒跪在榻前,伸手觸過一旁煎好的湯藥,又叫人拿去熱。
皇帝平卧于榻,太醫緩緩收針。
這幾乎是固定的療法了,禦醫清晨時都會聚在英芝殿,眼看病情漸有好轉,他們也稍微松了口氣。
半晌,服侍陛下用藥之後,裴緒跟禦醫一同出來,許中使立在門外,懷裡抱了柄拂塵,裴緒瞧見他時,他正偷偷打哈欠。
“許中使?”裴緒上前。
許中使嘴還沒閉上,眼睛布滿紅血絲,哈欠時湧出的眼淚浸潤眼眶,他含糊應道,“嗯,嗯。”
“看樣子是昨兒夜裡忙了一宿吧?不若先休息片刻。”裴緒說。
“我倒是想呢。”許中使撇撇嘴,“中尉發了好大的脾氣,我這不還得來面見陛下。”
昨夜趙阙直接被魏熙拿到牢裡,氣得王中尉直接掀了桌子。
趙是個大姓,在玉京是,在南海也是。
南海趙氏,正是金吾指揮使趙雲時宗親。玉京的趙氏,可就複雜些了。
玉京中,趙謝并立,可惜趙氏子孫單薄,且向來甚少參仕,也不擅長。因此,兩家本該在朝廷上相互扶持的局面反而見不到,隻有謝府裡隻有謝琮這個不入仕的常跟幾個趙氏兄弟玩鬧。
但說到底,世族想要長久興旺下去,還是需要在朝堂上出一份力的,因此,但凡在朝廷裡名号響亮些的趙氏官員,多少都能跟玉京趙氏追上“宗親”。
這些人初來玉京或是因科舉而起,大多也先去趙府上“拜碼頭”。
趙氏借這些人的手來扶持自己宗族,朝廷的“趙大人”們也需要世族的名頭給自己撐腰做底子。
被魏熙逮住的趙阙,就是這個例子。
這種依靠世族爬上來的人,一旦被打下去,尤其是被魏熙打下去,那就會變成一個風向标。
衆人依此來判斷,魏黨與世族誰更勝一籌,當然也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皇帝的想法。
自陛下登基以來,兩方少有的安生了一陣子,一是大家都拿不準聖意,二來龍體病弱,也不夠折騰。
眼下皇帝病情有所好轉,正是看形勢的好機會。
所以王中尉才發起火來,趙阙絕不能出事。
但其中,也會有旁的原因...畢竟宮内翻修剛結束,趙阙又是戶部尚書,國庫鑰匙都在綁在他褲腰上。
許中使與裴緒小聲讨論完,低頭一瞥,裴緒藏在袖中的手露出半截,紗布裹得厚厚一層。
“哎喲,”許中使道,“禦前當差可得當心呐,傷着咱們沒什麼,傷了陛下和娘娘可是八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裴緒讪讪笑道:“是。”
“是什麼,怎麼回事啊?貴妃娘娘可有責罰你?”許中使還是把他那隻手拽出來仔細瞧,剛換的紗布,似乎是剛止住血。
“不是,”裴緒不大好意思地說,“雲翳将軍不是要接手北衙了嗎,哎。”
裴緒說着,搖了搖頭,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人家看王中尉的面子,邀我到萍玉樓,我自然要備下厚禮赴宴,卻也不知是哪兒惹得蒼浪不痛快了。”
許中使聞言一驚,尤其聽到萍玉樓時,臉色都變了。
他壓低聲音罵道:“這也忒不識好歹了!”
“謝公子生辰時才得一面之緣,也不知是怎的。”裴緒低眉緊了緊紗布的結,“幸虧傷得不重,要麼連今兒的折子都見不着了,耽擱了中尉的大事,怕是要挨上幾闆子。”
“我呸吧,挨什麼闆子,蒼浪這畜...”許中使憤憤,罵到一半還是住嘴了,他又道,“他這分明是打咱們的臉!中尉費盡口舌才把北衙指揮使的銜交給他!要不是北溟特意給中尉去信求這一官半職,他能擔得起什麼?”
隻一會兒工夫,天光大亮。
英芝殿内,貴妃在皇帝身後搭上靠枕。
喝完最後一滴湯藥,皇帝眉頭緊皺,直接問起昨日之事:“趙阙如何了?”
“陛下,趙尚書還在刑部。”貴妃說罷,習慣性地提起嘴角,叉起果脯送到皇帝嘴邊。
果脯點心都去不掉藥味,皇帝舒出一口長氣,“這有什麼好審的,一夜仍未有定論?”
“大抵有的,不過尚未呈進來。”貴妃挽起繡帕在他嘴邊輕輕擦拭,說:“就快到時辰了。”
舊疾仍在恢複之中,朝會雖免了,但施針之後是皇帝一日之内少有的耳目清明之時,他要與臣子議事。
盡數到齊,衆人陸續入内殿,照舊是在兩扇屏風之外商議。
裴緒在殿外碰上快步前來的王中尉,許中使顯然比他更沉不住氣,早一步過去告狀。
興許是正頭疼趙阙一事,王中尉暫且沒做理會,後邊才從刑堂出來的魏熙倒是頻頻側目。
此番議事,裴緒沒能到内殿侍奉,但他多少也能猜到結果,趙阙的案子一定是輕輕放下,戶部此時還需要這個主心骨。
數月前免除月貢,關外源流就等于斷了一半,但給關外撥出去的糧草和銀子卻絲毫不減。尚不及入不敷出的地步,隻是就趙阙這些時日呈上的奏折來看,他得精打細算地給大燕過日子。
奏折裡說得極為嚴重,大概意思是隻要碰上天災,别說江南江北,就是玉京内一半官員的俸祿都得欠着。
不過,裴緒猜,這些折子大抵都被貴妃撤下去了,皇帝應該沒看到。
看到的話,病應該不會好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