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桌猛地被踹翻,碗碟酒壺全摔下去,瞬間而來的雜音格外響亮,瓷片碎了一地。
衆人的酒都醒了幾分,樂伎停手,閣内頓時鴉雀無聲,隻有蒼浪長靴踩在碎片上的聲音。被碾過的碎片化成沫,把光潔地闆刮出無數道劃痕。
桂枝眼神在兩人之間繞了幾圈,壯着膽子站起身,聲音顫抖,“将軍,有什麼話咱們好好說嘛。”
旁人連同崔瀚一起閉嘴,半點聲音沒發出,隻有謝琮還想再勸上一勸。
他上前兩步,頭一回主動先把桌子扶起來,又看向好像無事發生的裴緒。
“剛不是還聊得好好的麼,王中尉會教人,裴中使是剛到他身邊不久吧,也在禦前伺候了。十四,今兒正是你好日子,咱别傷和氣。”
“哦——王中尉那點面子功夫,實在學不會就别學了。”蒼浪嘲諷道,“我是不缺這個,但我想要什麼你也知道。”
小倌和姐兒們,連同桂枝一齊跪在地上。攏緊了衣裳,頭幾乎快要埋進地闆。
蒼浪站起來,自上而下睨着裴緒。
但這人竟然還在笑。
他笑得很輕,嘴角上翹的每一個弧度都是經過精心計算的。
裴緒攤了攤手,面不改色,“豈不是我一廂情願?将軍怎麼這麼大反應,我還沒說什麼呢。”
“行啊,”蒼浪說,“給你機會,要說什麼?”
裴緒咬住下唇,半晌,才微微擡頭,道:“蒼小将軍不盡痛快,就打量起挑咱們的刺兒了。這麼些人瞧着,小将軍好歹讓我死的明白。”
“明白?這裡頭最明白的就該是你!”
兩人之間不過方寸,蒼浪揪住裴緒衣領,粗暴地把人轉過去。
謝琮忙給崔瀚使了個眼色,讓他一塊拉架,但倆人都沒敢上前。
殺過人和殺過人也是有區别的。
裴緒不還手,蒼浪聽他更像是歎了口氣。
“怎麼?心裡一股子邪火沒地兒撒,怎麼回回都是我撞刀尖兒上。”
“你不是上趕着麼!”
他借着力氣去看裴緒耳後,那顆痣已經變成了一點疤。
蒼浪單手揪住他頭發,按在剛扶起的桌面上,“好啊,阿骊。”
說罷,就要扯裴緒衣裳,他倒要看看腰上刺青還在不在。
裴緒直接被他摁倒,歪着身子罵道:“你是不是瘋了!”
長桌随他掙紮搖晃,謝琮要攔不攔的手堪堪停在二尺外,幾人在一旁急得跺腳。
裴緒一手抄起掉下的碎瓷片,直直朝他手腕劃過去,蒼浪換手躲這一刀。
一抹紅瞬間飙出來,在蒼浪眼前劃過,血線斜割裴緒半張臉,最後滴落在他鼻梁和眉眼上。
沖冠怒火瞬間翻湧,再度擡起拳掌,蒼浪卻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并不痛。
他躲過了那一刀。
那裴緒臉上是誰的血?
暴怒又陡然被這一道瑰麗澆滅,蒼浪松了力道。
裴緒手中瓷片被擠進血肉裡,整個左手都殷紅濕潤,他躺在長桌上扔掉瓷片,手垂下桌角。
猩紅滴滴淌在地上,浸滿木闆鑲嵌的凹槽。
-
裴緒走得很早。
筵席也散得快,謝琮揪着一顆心死活放不下來,整個人都蔫了,桂枝捂着心口把人送出來。
蒼浪站在萍玉樓前,隻聽謝琮道:“十四,王嶺一個宦官,咱們也談不上什麼得罪不得罪的,都怪兄弟,這回不該請裴緒過來,說話沒分寸。我就說宦官來什麼花樓,往後咱們都不見他了!”
請裴緒來,還是謝琮的主意,他知道蒼浪瞧人長得漂亮。
美人誰不愛看呢?何況裴緒又不是掖庭的小内侍。
蒼浪不想追究,擺了擺手,讓他先回去。
往回勸了再三,謝琮才稍稍放下心回府。
叢雲看了眼蒼浪的臉色,猜着今夜的轎子也免了,便牽了白馬過來。
萍玉樓外,檐上的燈籠将蒼浪襯得柔和了些許。
玉京夜晚的秋風雖不似北溟冰冷,卻也有了涼氣,蒼浪的醉意随着廊下風鈴的聲音,幾乎全散了。
桂枝瞧着他隻穿了單衣,又吩咐樓下的姐兒拿了件薄披風過來,給他披上。
蒼浪沒說話,隻覺得風鈴吵得人頭疼,他生得高,直接擡手把風鈴芯拽了下來,扔到一邊。
翻身上馬,叢雲在不遠處跟着。
過了宵禁,街上空無一人,馬蹄聲聲叩在心口。
萬裡無雲的晴夜,不用燈籠也能把人照得透徹。
就這麼走了幾步,蒼浪眉間陰鸷又化開。
叢雲松了口氣,小聲問道:“主子,阿骊...要不就随他去吧?”
蒼浪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