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天下怨偶
郗家送聘禮的那日,會稽城下了好大的雨。傅氏與郗道茂坐在羊車上,雨珠肆意地敲打着車窗。
一路上,二人都沒有說話,靜默着抵達了謝家門口。
出來迎接的是阮氏的貼身嬷嬷,她雖笑着為傅氏撐傘,可眼角還是露出些許不悅。
郗道茂跟在身後,裙擺被雨水打濕了一圈。
“女郎當心腳下。”南嘉叮囑着,郗道茂卻一腳踩進了水窪之中。
“呀,這下鞋子都要濕了!”南嘉擔憂道,“稍後奴婢去車上取雙幹淨的鞋子來,為女郎換上。”
郗道茂才要點頭,邊聽旁邊廊下傳來一聲冷冷的女聲:“不必麻煩了,來我房中換一下吧!”
郗道茂驚喜地看過去,便見謝道粲冷着臉立在雨幕下。
“阿粲!”她上前兩步,卻在看到謝道粲表情時又遲疑了。
謝道粲也不再多言,自顧自向她的院子走去。郗道茂看着她的背影,躊躇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房門關上時,屋内隻有她們二人。謝道粲拿出一雙新的織錦緞繡花鞋,放在了郗道茂面前。
“多謝。”郗道茂心中苦澀,多年好友終究因此陌路。可偏偏婚事難斷,她即将要成為自己的阿嫂。
謝道粲便漠然地坐在妝台前,看着銅鏡裡的自己,冷笑了三聲。
“阿粲!”郗道茂看着她的表情,身上的汗毛不禁立了起來。
謝道粲回以她冷漠的眼神:“換好了便出去吧。”
郗道茂呼之欲出的話頓時都哽在了喉間。她反應了一陣,最終還是默默站起身來,對她颔首道:“那我便不打擾了。”
謝道粲仍舊坐在繡凳上,看着郗道茂腳步緩慢地邁出了門檻。謝家她來過無數遍,不必擔憂會迷路。而她謝道粲,如今才是迷途之人。
阮氏雖厭惡這門婚事,可該有的禮數都未少。與傅氏寒暄過後,又商議完二人的婚期。要留飯時,傅氏起身告辭,攜着郗道茂出了謝家。
回程路上天空已經放晴,郗道茂與傅氏都像霜打過的茄子一般靠在車壁上。
羊車停在郗家正門外,郗道茂剛扶着傅氏下來,便見郗恢帶着二王與桓玄快步向門口走來。四人肩上背着采藥框,蓋子封的極為嚴實,大概是怕裡面的地龍鑽出來。隻是幾人走近後大家才看清,那淺色的衣衫上盡是泥點。郗恢知曉母親和妹妹出門為何,如今見二人面色不愉,他的眼神也不禁黯淡了下來。想要問一問謝道粲的事情,卻又怯于開口,怕收獲殘忍的答案。
傅氏看到四人後則是血壓急升,拍着郗恢的手臂罵道:“出去一會兒怎麼都成這樣了?你這當兄長的倒是看顧着弟弟們啊,你瞧小五這臉!”
傅氏掏出手絹來給王徽之擦了擦臉頰上的泥。
“還有小七這衣服!”她嫌棄又心疼地看了看王獻之。
“阿遠這是怎麼回事?”傅氏看着桓玄下擺上的一片泥,“可是摔着了?”
郗恢心虛地摸摸鼻子,誰知道當時一個不留神,阿遠就從山坡上滑下來了呢?
“都進去洗一洗!陳嬷嬷,去給他們幾個熬一壺姜湯,洗完了好喝!”
陳嬷嬷立刻應下,轉身進了後院。
剩下的地龍采集者們則由郗恢帶着去了他的院子梳洗。
一路上,王徽之沖着王獻之罵罵咧咧,王獻之充耳不聞,追着郗恢問中午能不能留下用飯?郗恢罵了他一句,告訴他:“隻能在我院子裡吃,休想去看容娘!”
王獻之卻仍笑嘻嘻地應下。
桓玄跟在身後豔羨地看着前面的人。他幻想過無數次,若他長在士族家,會過着怎樣的生活?可饒是他幻想了無數種可能,卻也猜不出眼前之景。
兄友弟恭,這四個字将是他一生的求而不得。
豔羨間,桓玄的眼眶不禁紅了起來。可未等他擦去淚水,郗恢便在前面回頭道:“阿遠,你先去我的房間沐浴吧!”
桓玄沒有料到,懵懵的問道:“我嗎?”
郗恢點頭:“你身上濕得很,不趕緊把衣服換下來,恐怕要着涼的!”
說着,他将桓玄推進了房間。
王徽之抖抖衣袖,吩咐郗恢的小厮道:“不如在那片竹林中生個炭火,咱們三溫酒吃?”
郗恢命小厮照做,随即指着他道:“你啊,什麼時候都不能沒有竹!”
王徽之輕笑:“誰還沒個嗜好了!”
二人說笑間,王獻之則盯上了郗恢院子裡那唯一的桃花樹:“如今桃花都要開了!”
郗恢立刻明白他在想什麼:“休想摘我的花枝!容娘院子裡就有,她想要自己便折了!”
王獻之被戳破心事,不好意思地尬笑兩聲:“那我能不能……”
“不能!”郗恢立刻否決道。
王徽之笑着攬住弟弟的肩頭:“要我說,你不如回去好好求母親,讓她早日來提親,把表妹娶回咱們王家去。免得你每日惦記着,還要被大舅哥嚴防死守。”
“想得美!我們容娘還未及笄,母親是斷不舍得将她嫁出去的!”郗恢率先坐在了布置好的席面上,招呼二人喝酒。
不料三人剛開喝,傅氏便循着酒香找了過來。
“你們三個不說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就坐在風口喝酒!身體還要不要了!”
“舅母,我們這是準備喝姜湯呢!”王徽之說着就将酒杯藏進了袖子裡。
“姜湯,”傅氏氣笑了,“你們哪來的姜湯?”
說着,陳嬷嬷從傅氏後走出來,手裡捧着一壺滾燙的湯。
郗恢哀其不幸地看了王徽之一眼:“下次别撒謊了,都編不全!”
“中午給你們備了鍋子,好給你們四個驅驅寒。哎,阿遠呢?”傅氏左右看去,未見他的身影。
“去沐浴了!”郗恢指指房間處。
“行,你們三個,别坐在這風口了,趕緊換了衣服。午間我命人将膳食送到你院子裡來,我帶着容娘和你父親一起吃。”傅氏交代完後便離開了。
這時,桓玄也沐浴完畢,換上了郗恢的一件道袍。他走出房門時,三人皆是一驚。都說人靠衣裝,桓玄這麼一穿,倒也有些世家公子之感。
“阿遠,你是沈大夫的關門弟子?”王徽之好奇地問。
桓玄點點頭。
“你是從小就跟着沈大夫嗎?”
桓玄袖中的手纂成拳頭,面上仍不動聲色:“不是,我兒時都住在白鹭觀。”
原來是個身世可憐之人。三人一時都不敢追問了。還是郗恢打了個圓場,對二王道:“你們不去沐浴,我可就先去了?”
王徽之聽罷立刻:“不行!我要去!”
二人在門口争搶了一會兒,最後以郗恢稍稍不敵而告終。
“阿遠,來喝碗姜湯!”郗恢和王獻之又坐回竹林中。
桓玄快步過去,接過了一個熱騰騰的碗。輕抿一口,胃裡立刻暖了起來。
待四人都收拾好後,鍋子也在院中架了起來。圍坐火旁,料峭春風依舊拂過發頂。四人推杯換盞,直到醉意上頭。
王徽之是四人中最人菜瘾大的,屬他喝得急,屬他醉得快。
無奈,王獻之隻得背着王徽之上了羊車。他剛于車中坐定,便聽見燕燕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二位郎君且慢,我們女郎給你們準備了醒酒湯。”
王獻之立刻推開門,看到燕燕端着食盒立在車邊,再擡頭看去,門口并未有他想見的那道身影。
燕燕明白王獻之的意思,便對他解釋道:“女郎在照顧主君,走不開。”
王獻之立刻接過湯來,笑着對燕燕道:“替我謝謝你們家女郎。”
燕燕脆生生地回:“女郎說了,二位郎君這些日子辛苦了,這點心意不成敬意。”
王獻之眉眼都溫柔了起來,他快意地對燕燕道:“告訴你們家郗郎君一聲,明日一早我們還同他一起采藥!”
半夢半醒的王徽之:“啊?七弟你認真的嗎?”
王獻之立刻将他的頭推了回去:“不要發表不同意見!”
王徽之便又睡了過去。
郗昙的病終于一日日好了起來,這月末,郗家開始緊鑼密鼓籌措起郗恢與謝道粲的婚事。阿遠亦向傅氏辭行,傅氏為他包了幾塊金子,感謝他為郗昙采了那麼多日藥。
“恢兒大婚之日,你可一定要來吃一杯酒!”傅氏叮囑道。
桓玄應下:“多謝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