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帶着包裹走出後院時,卻見郗道茂正立在前方的水榭當中。看到他走來,郗道茂立刻放下魚食,走到了桓玄面前。
這些日子,桓玄雖住在郗家,卻并不常見到郗道茂。今日卻不想她會來送自己。
“郗家女郎找我有事?”桓玄見她不說話,于是先開口相問。
“倒也沒什麼事,隻是感謝你這些日子為我父親采藥。”郗昙痊愈後,郗道茂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感謝?”桓玄看着郗道茂空蕩蕩的雙手,“還是第一次見人空手道謝的。”
“比起金銀,我想你可能更需要這份禮。”郗道茂背着手道。
“哦?”桓玄挑眉。
“據我所知,桓大将軍近來總去白鹭觀同人下棋。”郗道茂緩緩道。
“何人?”
“身份我打探不到,但這不更可疑嗎?”郗道茂看向他。
“你希望我去查查?”桓玄問道。
“桓大将軍可從不做無意義之事,況且聽聞那人與孤竹天師交往甚密。”郗道茂又透露了一些關鍵信息。
“孤竹。”桓玄在白鹭觀多年,對那位孤竹的身份略有些了解。難道是司馬氏的人?他思忱着,向郗道茂道了謝。
“多謝女郎告知。”
郗道茂達到了目的,便坦然一笑:“不謝,你就當我是在下注吧。”
“下注?賭我?”桓玄不解。
“賭你,能成為桓家的掌權人。”她立在風中,嘴角勾起自信的微笑。
桓玄之事郗道茂未再過問,倒是郗恢的婚事把她累癱了。郗恢大婚前一晚,桓玄拎着藥包進了郗家。
郗恢此時正立在水榭中喝酒,看到桓玄,他先是有些訝異,而後喚道:“阿遠?你怎麼來了?”
桓玄舉起藥:“郗家女郎派人去抓藥,師父命我送過來。”
沈大夫深受郗家恩惠,自然要在這些事上表達态度。
“容娘也是為我的婚事累倒的。”郗恢頹然地摔坐在靠水的美人靠上。
“郎君,小心!”桓玄想要去扶,郗恢則擺擺手。
“我沒事,你忙吧!”他仍自顧自的斟酒。
桓玄對郗謝兩家的事稍有了解,此時亦理解郗恢的情緒。他沒有多言,徑直走到了知春樓。
誰知剛一進去,就見郗道茂正立在廊下。
“你還病着,怎麼就出來吹風了?”桓玄立在門口,将藥交給了南嘉。
郗道茂看過去,見是他,忙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才要開口,就止不住地咳嗽了幾下。
桓玄無奈地搖搖頭:“你和你阿兄不愧是一家子,一個躲在水榭哭,一個站在院子裡哭。”
郗道茂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阿兄他?”
“路上過來,瞧見他正在水榭裡喝悶酒呢。”桓玄解釋道。
郗道茂不禁垂下了眼睛:“他心裡難受,喝點就喝點了。”
随即,她又擡頭看向桓玄:“若你無事,想勞煩你……”
她話未說完,但桓玄已理解到意思:“可以。”
“多謝。”郗道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桓玄轉身離開時,又停頓了一下,回頭對郗道茂說:“我去看顧着你阿兄,你便趕緊回去歇息吧!站在風口對養病不利。”
郗道茂沒說話,卻轉頭走進了房中。
桓玄看着窗口燭火搖曳了一下,随後大步走向了水榭。
此夜,庾昭正在謝道粲房間裡陪着她。
“大婚前夜,都是要請閨中密友陪伴的。還記得咱們三個小時候約定,無論誰成婚,另外兩個都要陪着睡最後一晚。誰知道如今竟成了這般。”庾昭頹然地坐在床邊,看着謝道粲垂淚。
“這事本也和容娘沒什麼關系……”她為郗道茂辯解道。
謝道粲哭得更加狠了:“我怎能不知,容娘并未對不住我,也沒有對不住謝家。可我,可如今郗、謝兩家已結下仇怨,我又如何能面對她!”
庾昭撫着謝道粲的後背,為她順着氣:“我來時在家門口遇見了容娘,她托我将這方鴛鴦蓋頭送給你,就說是我繡的。但你也知道,我向來是不動針線的。”
謝道粲接過那方蓋頭,眼睛又落在自己梅花桌上的那一方。繡蓋頭這件事,是她和郗道茂約定好的。可謝家出事後,謝道粲不敢寄希望于郗道茂,隻能自己另繡了一方。原以為,郗道茂早将蓋頭的事情忘記了。
她細細撫摸着上面的繡紋,每一線都很工整,想來繡了很久。
“阿粲,兩家是兩家,可咱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這份情誼做不得假。況且,你與郗家哥哥情投意合,這已是别家求都求不來的緣分。既然婚事已定,你也莫要太過苛責自己了。到郗家後,好好生活,好好過日子。”庾昭難得如此認真,謝道粲都忍不住笑了一聲。
“說得你好像是過來人一般!”她打趣道。
庾昭立刻紅了臉:“說什麼呢!”
“怎麼,你和三哥不也是馬上的事兒了?”謝道粲想到此處,又忍不住落淚。
郗道茂與王獻之、庾昭與謝玄,還有她和郗恢。幾人能在這盲婚啞嫁的時代求得一心人,其中艱難無法言喻。可偏偏她與郗恢之間驟然橫亘起高牆,她拼命的砸,卻怎麼也砸不通。
謝道粲緩緩起身,立在了窗邊,手指拂過窗棂,擡眼人間月明。
“我原以為,能與他情投意合,已勝過士族婚姻千百倍。卻不想到如今,我與他也将是千千萬萬怨偶中的一對。”謝道粲絕望地閉上眼睛,一滴水墜落在木窗邊。
次日,謝道粲頂着紅腫的眼眶坐在了妝台前。庾昭為她簪發,随後由阮氏親自為她蓋上紅蓋頭。
臨要遮住雙目時,謝道粲突然摁住了母親的手臂:“母親,蓋那方蓋頭吧!”
她指向桌面,一方鴛鴦蓋頭正是昨夜庾昭所帶來的。
阮氏順着她的意,為她換上了那一方:“好了,該出門了。”
庾昭扶着謝道粲跨出了門檻,阮氏與謝奕端坐正堂,含淚看着謝道粲拜别。她的視線被遮蔽,可腳下的路她走了十餘年,如何能夠不熟悉一磚一瓦。走到大門口時,謝道粲忽然停下了腳步,阮氏大驚,忙對她道:“新娘子是不能回頭的!”
謝道粲認命的閉上雙眼,徑直走出了大門。
一路上鑼鼓聲喧天,她拭着淚,直到轎子停在郗家門前。
郗恢從迎親隊伍裡走來,牽住了紅綢的另一端。謝道粲感受到綢緞那端的力量,以及他為不可察的那句:“小心台階。”
正堂上,明燭高懸。郗昙與傅氏含笑坐在中間,郗道茂立在傅氏身旁,一眼便看到了謝道粲頭頂的那方紅蓋頭。她心中一喜,嘴角終于有了笑意。
賓客說着祝辭,郗恢在推杯換盞中逐漸酩酊。郗道茂派人往婚房送了幾碟點心以及一碗陽春面。
謝道粲聽完侍女的回話後,偷偷掀開蓋頭一角,便見窗外一道人影,不用想便知曉是誰。
“阿粲!你一日沒吃東西了,先吃點墊墊吧!”郗道茂在窗外喊道。
謝道粲的眼神落在面上,可聲音仍舊冷冷道:“如今,你該喚我一聲阿嫂。”
郗道茂一愣,立刻明白了謝道粲的意思。她失落地低下頭,怏怏地回道:“我知道了,阿嫂。”
直到窗外那道人影消失,謝道粲的侍女才敢開口問道:“女郎,您為何要疏遠郗家女郎?”
謝道粲苦笑着端起那碗陽春面,随後大力地摔向地面。聲音之大,未走遠的郗道茂都堪堪能夠聽到。
她回過頭,就聽房間裡傳來謝道粲的吼聲:“什麼腌臜東西,都扔出去!”
侍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碎瓷片走出房間,擡眼看到愣在原地的郗道茂,她内疚地低頭,加快了腳步。
門又被緊緊關上,謝道粲獨立房中,紅燭的淚水滴在了桌案上。
這一夜,郗恢扶着門走進喜房,卻見妻子卸下珠钗,素衣坐在床邊。她面色冷漠,見到郗恢進來時,也隻是微擡起眼皮,淡淡道:“夫君回來了,歇息吧!”
說着,謝道粲先躺在了裡側。
郗恢明白了她的意思,合衣躺在她旁邊。二人仰頭看着床帷,謝道粲的淚水順着眼角滴在枕頭上。
“阿粲,我們之間隻能這樣了嗎?”郗恢仍望着上空問道。
“你是郗家子,我為謝家女。我們之間,沒有别的可能。”謝道粲的聲音輕輕落在郗恢耳邊,“夫君歇息吧,明日還要拜見公婆呢。”
紅燭明晃晃地照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