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童釋然地笑問道:“你就笃定我能手握桓家權柄?”
“當然,”郗道茂自信地揚起下巴,“因為人一旦身入絕境,便一定會拼死一搏。”
藥童聽到這句話,眉宇間有些觸動,他直直地看向面前的女郎,很難相信剛剛那句話會出自她這麼一位深處閨閣的世家貴女口中。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桓玄。”藥童認真回答道。
郗家庭院裡,一棵桃樹正抽出新的枝桠。郗恢背好了采藥框,立在垂花門外催促道:“阿遠!”
阿遠是沈大夫為桓玄起的名字。
“來了!”桓玄回過神來,立刻拎起自己的采藥框追上了郗恢。
聽着孩子們的聲音漸遠,傅氏坐到郗昙床邊握住了他的手:“不是說好了隻是裝病,為此我連孩子們都沒說實話。夫君怎麼真的染上了風寒?”
郗昙奮力睜開眼睛,回握住了傅氏的手:“苻氏滅燕,勢有統一北方之勢。君王定然會将這怒氣撒在我身上。如若我再裝病入京,恐怕會株連郗家滿門。”
傅氏心疼地靠在郗昙手上,後者順了順她的頭發,安慰道:“不過是場風寒,幾日便可痊愈。隻是謝家……”
謝萬如今還被關在大獄之中。
“若非他貪生怕死,自顧自的退兵,又怎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傅氏憤憤道。
郗昙歎了口氣:“他隻是信不過陛下。”
“這次出征,料想陛下定然許諾了他什麼。若我猜得沒錯,八成所許的就是京口軍。但謝萬多疑,不相信陛下真的能把京口軍交給謝家,所以拼命守着他們謝氏新募的那些北府軍,以此保謝家權柄。誰料苻氏黃雀在後,打亂了我們所有計劃。”
傅氏對軍營之事了解甚少,此時一知半解地看向郗昙。
他也不欲多言,隻是攥了攥妻子的手:“有一件事,需要請夫人幫忙。”
入夜,傅氏立在郗家後門,牽着一位五歲的男孩進了後宅。
郗恢已經和阿遠挖了三天蚯蚓了。如今初春,山間凍土還未消盡,出來活動的蚯蚓更是稀少。每日他們從早挖到晚,也隻能挖出十來條。然而這個活計最痛苦之處,是總讓人忍不住反胃。
于是第二日,郗恢派人送了一封信到王家。待王獻之與王徽之穿着雲峰白道袍站在山腳時,他們才知道郗恢的目的。
“你要讓我們跟你挖蚯蚓?”二王震驚的時間裡,阿遠已經拎着鋤子走出了幾裡地。
王徽之看看自己的衣着,再看看郗恢,最後大手一揮:“我不幹!”
郗恢立在原地一清嗓,王徽之立刻止住了腳步。他乞求地看向郗恢:“真幹不了!”
結果一低頭,自己的弟弟已經拿起鋤子翻找起來了。
王徽之頓覺自己被被刺了:“你小子,為了讨好大舅哥和老丈人,不惜把親哥哥拉下水。”
王獻之假裝沒聽到,淡定地走過王徽之面前,随後谄媚地湊到郗恢旁邊:“這麼多地龍,你也拿不了,不如我幫你一起送回去?”
王徽之絕望地揮着鋤子怒吼道:“官奴,我跟你拼了!”
王徽之内心:我跟你們這些戀愛腦不共戴天!!!
這邊緊鑼密鼓的挖着地龍,郗家女眷們亦緊鑼密鼓地籌備着聘禮。傅氏與郗道茂一邊忙碌着,一邊不住地歎氣。
謝、郗婚事是聖上欽定的,且現在已經到了納征環節,即使一方想要退婚怕也難辦。然而兩家之間橫亘着一個謝萬,終究是有了隔閡。
謝萬原本是要被秋後問斬的,然而前日謝安入宮,不知向皇帝承諾了什麼,随後便傳出聖旨,貶謝萬為庶人,這才了結了謝家之事。
“明日便要向謝家下聘禮了,還不知道那邊什麼情況呢?”傅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郗道茂亦跟着哀歎:“這些日子我寫信給阿粲,她都隻字未回。登門拜訪她也不肯見我。”
傅氏拍了拍郗道茂的手:“阿粲這孩子現下心裡不好受。”
一邊是家族,一邊是愛人,謝道粲被夾在其中,幾乎要窒息了。
這些日子,她始終躲在房間裡,三日滴水未進,直到暈厥過去。阮氏和謝道韫分别來勸了幾次,可謝道粲心頭這道坎始終過不去。
她煎熬、痛苦、糾結,這一切的源頭都在于她對郗恢動了情。
若沒有兩家之争,她和郗恢會是一對眷侶。可偏偏她出嫁前夕,叔父因郗家獲罪,差點命喪牢獄之中。
“母親,我不想嫁給他了。”那夜,謝道粲跪在阮氏面前哀求着。
阮氏亦淚流滿面,摸着謝道粲的長發輕聲安慰道:“你的婚事是聖上欽此的,且你叔父剛出了事兒,這時候退婚,恐怕聖上又要遷怒于謝氏。”
謝道粲滿臉淚水地擡起頭來:“可我該怎麼面對郗家?”
郗家衆人都會時刻謹記她是謝氏女,而她亦将夜夜夢魇叔父之禍。
“你隻要記住,你永遠是謝家女。”謝道韫的話冷冽的傳來。
謝道粲驚訝着回頭,便見自己的長姐穩步走向内室。
“我們立身于世,皆靠家族聲名。無論夫家顯赫與否,隻要母家勢力還在,便誰也不敢輕視與你。”謝道韫扶着謝道粲站起來。
“郗家之事乃朝堂之事,本與你無關。你出嫁後,也隻需要做好兒媳與妻子的本分,孝敬公婆,與丈夫舉案齊眉。至于旁的,你隻當不知。”她的話擲地有聲,一下下敲擊着謝道粲的耳畔。
“長姊,我記住了。”謝道粲向來以謝道韫的話為綱領。此時聽罷,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在王家過得好嗎?”這是謝道韫自回門後第一次回謝家,阮氏忙将她拉到身邊來詢問道。
謝道韫的笑容淡淡的:“就那樣吧。”
“姐夫,對你不好嗎?”謝道粲小心翼翼地問道。
謝道韫仍舊苦笑:“他啊,算不得不好,隻是不常見面罷了。”
會稽城皆知王凝之沉迷于五鬥米教,卻不料他對這份信仰已經到了癡狂的地步。
“索性我并不靠男人過活。自我加入王家後,婆母便将後宅之事盡數交予我管理。如今我要看賬、管理王家的鋪子,同未出閣時沒什麼兩樣。”謝道韫的語氣很輕巧,但阮氏還是能從她的眉眼間看出些落寞。
她心疼地握住女兒的手,眼淚又不住地落下來:“是阿娘沒用。”
謝道韫打斷了阮氏的哭訴:“阿娘,這不怪你。生于士族,這就是女兒的命。”
“但女兒不信命,不信我的人生會是這樣一場死局。”謝道韫說着站了起來,立在窗口的月色下。
“隻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定有逆天改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