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的宅子周遭巡邏越發嚴厲,幾乎是連飛蚊都擠不進去,在這樣的情形下,紙條一路從李安的房門,李安的茅房,到府衙的大門,再到酒樓茶肆,上頭的内容也從意義不明的寫寫畫畫,到直白地算了筆賬。
這筆賬今日被吊在了牌坊上。
天才蒙蒙亮,衙役們就将這筆賬摘下來了,回到府衙,剛好遇見幾路車馬,不用想也知道,是幾位縣令聚齊了。
魏冰是最早被‘請’到堂上的,這幾日裡他一直住在通判安排的住處,未曾踏出房門,日日在屋裡焦灼地踱步,一是擔憂望涯找不到他,二是擔憂望涯找到他。
他雖足不出戶,可也知道四周透風,稍有風吹草動,李安那兒也一定會知道,這樣的情形下倘若望涯找上門來,定會被治上一個擅離職守的罪名。
“喲,魏縣令,别來無恙啊。” 來人姓百裡,名為長甯,正是威縣縣令,長得中規中矩,并不醜陋,也不出挑,是令人過目就忘的模樣,但威縣的吏部考核簿卻十分優越,起碼在奉嶽府中是頭名。
魏冰連忙起身拱手:“許久未見。”
百裡長甯身後還跟了個白須,此人魏冰也見過,是威縣的主簿。
百裡長甯探頭在屋裡看了一圈,疑惑道:“魏縣令氣勢沖天地上來府衙查賬,怎麼也沒帶個主簿,你這老眼昏花年邁昏聩的,能算得清楚嗎?” 不等魏冰說話,他就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啊呀,差點忘了,你的主簿是個黃口小兒,怕是還不如你會算,這也難怪旭間縣一團亂麻。”
無能的縣令,帶一個莽夫縣尉,以及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官,這實在是旭間縣百姓的‘福澤’呀。
轉眼堂上的人已經到齊,魏冰打眼一看,他們确實都帶了主簿,再不濟的也帶了賬房,唯獨自己孤身一人。
但旭間縣主簿也在的,且算得比在場的人都要更快,更遠。
思到此處,魏冰咽了咽嗓子,揚起聲調:“方才百裡縣令說旭間的主簿算不清賬,誠然,普天之下,最會算賬的莫過于你啦,誰也比不過,望主簿更是不及,隻能算清旭間縣的賬簿,算不了六艘大船的數目。”
四下靜了片刻,百裡長甯怔愣片刻,随即收斂笑意:“你在胡說什麼。”
魏冰不答,閉上眼假寐。
此時,李安來了,身旁還是那位通判。他一來,滿堂的人嘩啦啦地一齊起身行禮,魏冰則同往常一樣,莫名被‘流放’到了某個角落,這樣的處境不好,但他早已習慣,甚至領悟到了渾水摸魚的技巧,有時會胡亂行禮,左右也無人留意。
但這回不同,李安似乎一進門就朝着他來了。
“魏縣令這幾日歇息得可好?”
魏冰答:“承蒙知府大人關照,近日過得十分舒适。”
方才他提到了六艘船,這是威縣分攤的數目,也是監官賬簿裡的數目,李安想不清楚魏冰說的究竟是哪一條,倘若是後者,這幾日魏冰的行蹤卻一直沒有變化,然而紙條卻越走越遠。
遠到他恨不能親手剜下留紙條人的眼珠子。
“那就好。” 說完,回頭對衆人道:“諸位還請移駕架閣庫。”
架閣庫前已經列了兩排書吏,期間還有位孔目,見知府協衆人前來,檢驗過帖和官印,接着還要查縣令,及其帶來的主簿或賬房,最後分别簽訂保書後,這才開了門,依照章程從庫房裡取出與此次相關的賬簿。
府衙架閣庫中的賬目,是奉嶽府所有賬目的彙總,隻要将縣衙的賬目合起來一對,就知道有無貓膩了。
很快,堂上響起此起彼伏的算盤聲,唯有魏冰和李安一動不動,魏冰清楚無論怎麼算數目都不會有差錯,李安則更加心知肚明,然而一顆心卻始終無法安定下來,就是将目光到屋外的春色上也無法沖刷掉今日牌坊上的紙條的身影。
牆角下栽了一圈杜鵑,忽然起了陣陰風,吹下來幾片花瓣,落在地上很快被一陣腳步攆作了泥。
“大人,有人送來一個食盒,說是請大人親啟。”傳話的是衙役,不是家仆,可見食盒是送進府衙來的。
李安面露不悅,卻是通判先開口道:“出去出去,凡事等查完賬再說。”
傳話的衙役暗自叫苦,他未嘗不知道查賬要緊,可府衙外的也很要緊,一番權衡下,仍是開口道:“回大人,送食盒的是酒樓的夥計,他說若是知府大人不肯親啟,他就要當街宣讀食盒裡的東西了。”
通判猛然站起身來,回頭同李安對望一眼,頓時就明白此食盒大抵是留紙條之人送的:“人呢?”
“還在門外。”
通判回身朝李安拱手:“下官去看看。” 他走後,魏冰忽然回過神來,起身欲追趕出去,一旁的李安卻道:“魏縣令,賬是你要查的,怎麼這就想走了?”
百裡長甯聞言,冷哼一聲,嘬兩口茶,再啐出口茶葉。
魏冰答:“久坐難免腰疼,起來走走。”
李安輕笑一聲,藏在袖子裡的手不覺攥緊:“你還是坐下罷,萬一磕着碰着,又得哭鬧着折減賠銀了。”
那頭的通判火急火燎地往外趕,還不忘回頭數落衙役:“實在是蠢鈍,蠢到慘絕人寰!這樣行徑的人,就是你親爹親娘,也得先押了再說,還跑到衆人面前擂鼓呐喊…”
府衙門外的夥計提着食盒,時不時看看日頭,再咽咽口水,他從來沒接過這樣的差使,事少銀子多,雇他的東家還說了,事成之後,還有重賞。
然而,重賞還沒到手,眼見從衙門裡出來兩個差役,一左一右把他架進去了。一路騰空被拖進了間逼仄的屋子,裡頭有個面相崎岖的人,正是他們的通判大人。
“拜見大…” 夥計的禮還行完,就見通判奪過食盒,揭開蓋子,身形一僵,接着轉過他那張驚世駭俗的臉,道:“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