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通判在前頭帶路,身後跟着的是市舶司來的監官,跟那位死人是同僚,姓章,從前也往返府衙跟市舶司,跟通判在一桌上吃過幾碗飯。
“可算是有下落了,否則他一家老小天天上市舶司哭喪,聽得我耳朵生瘡,眼冒金星。”無論是不是他的同僚,他都得帶回去,不為交差,隻為了耳根清淨。
二人進了仵作所,草簾子一掀,頓時被熏得暈頭轉向,人模人樣的監官同無頭蒼蠅一般胡亂沖撞,最後一口氣吐在了仵作備好的恭桶裡,吐完就扶着牆慌裡慌張地出門去了,連頭也不回。
通判跟在後頭出去,好心地替他順了順脊背:“是他否?”
章監官聞言,不禁回想起方才的景象,扶着牆又開始打嘔,期間還得抽出精力來點頭:“像,像他。”
通判收回手,順勢攏進袖子裡:“像?也就是不确定了,那不能讓你領回去。”
“為何?我驢車都拉來了。”章監官回過神來,也不吐了。
“既然不确定,就不能胡亂處置,拿他填了窟窿,來日找到了真的監官,你們又當如何?”
章監官沉吟片刻,又問:“他身上可有遺物?”
通判搖頭:“身無一物,方圓十裡都翻過了,什麼也沒有。”他擡手拍了拍章監官的肩頭,示意換個地方議事,章監官也正有此意,腳步匆匆地離開了仵作所,随通判到達花廳,有了穿堂風,他才覺得呼吸順暢了些,然而還沒等氣順完,就聽通判道:“倘若是那位監官,棄屍荒野,毀屍滅迹,剝其衣着,取其遺物,這些事情串起來一看,大抵就是沖着賬簿去的,要拿賬簿做文章,可這都過去多久了,可有聽見過一絲有關賬簿的消息?”
章監官沉思片刻,終是搖了搖頭。
“這就對了,或許這壓根就不是他,而是一位被劫财的富商。”通判往後靠了靠,見監官猶豫,雖然有些煩躁,可面上仍是和顔悅色:“昨夜知會市舶司,是因監官是在奉嶽府地界丢失的,發現一個身量相似的屍體,按照章程該要讓你們過來查驗,倘若确認,自然得由你們處置,可眼下你認不出來呀。”
“唉,也罷。”章監官歎了口氣,既無賬簿也無人,就算是他的同僚,把他帶回市舶司去,必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朝廷命官慘死,身上還揣着賬簿,這樣的案子勢必會交到大理寺手裡,而他們經不起查驗,無論是府衙還是市舶司,亦或者巡檢司,都得被捆走殺頭。
還不如就‘也罷’。
這樣的話在出使府衙前,他的上官也說過。
章監官起身要走,通判卻開了貴口:“你現在啟程,恐怕就要在夜裡趕路了,不如留宿一夜,明日一早再走。”
通判說的話總是在理,夜裡伏虎出沒,章監官回想起方才見過的屍首,不由得雙腿發顫,于是擡手擦了擦額上的薄汗,點頭應下。
夜裡二人呼朋喚友,觥籌交錯間,将那具屍首徹底抛在腦後了。
……
李安的桌案上多了一張新紙條。
上頭寫了幾條數目,單看不明白,但同昨日的那條拼起來,就恍然大悟了。這本應存在于監官賬簿上的數目,如今卻釘在他的茅房上,他擡頭望向院子裡的滿園春色,忽然就看不順眼了。
春色外的街面上多了許多衙役,來來回回地巡,不時攔下什麼人詢問,倘若是外鄉的,則查過所,倘若不是,則查保結。非但是街面,腳店和酒樓也都有,茶肆裡也才送走一行衙役。
有一小娘子憑欄,目光落在街面上,耳朵卻聽着四面八方傳來的響動。
“這是有什麼案子麼?”一旁的茶客收好過所,隐約記得昨日還沒有這樣的陣仗。
“不管,喝茶。”
望涯收回目光,這個時節的日頭曬在身上已經有些發燙,要是到了立夏,隻怕會把人煎到兩面焦香,桌案上除了一盞茶水,還放着她的挎包,翻開一看,除去幾條魚幹外,就隻有一本《雲笈七簽》了。
她摸出條魚幹叼在嘴裡嚼着,忽聽正手邊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循聲看去,是四位衣着清貴的小娘子聚在一塊兒,像是談論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皆掩面笑着,獨有一位臉上憤憤,還紅着耳朵根:“你們莫要胡亂取笑我,且說鄧郎君的詩說得在不在理罷?!”
“什麼詩?”
她們的談話戛然而止,紛紛擡頭看向來人,片刻愣神後起身東挪西移,沒等望涯推诿,她就已經被按着坐下,身前多了一把瓜子甜棗,以及溫熱清香的茶水。
“你可曾聽過江北的鄧郎君?”
望涯點頭。
“他寫了首新詩,名為《晚炊有思》,來小妹,念給這位阿妹聽聽。”
被喚作小妹的小娘子聞言,正了正身形。
念道:泉邊小火煮斜陽,篝下魚香共晚涼。
味入素心方見遠,煙生短食便思長。
堪同蘭芷調幽澹,亦比芝蘭養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