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冷哼一聲,并不就此作答,反而問:“市舶司何時将仵作所裡的人領走?”
“昨夜送的公文,大抵傍晚就能到。” 通判頓了頓,又問:“确定就是那位監官?”
“是也是,不是也是。” 左右賬簿已經在他人手裡,那位監官是死是活都不打緊了。至于賬簿,其實也不重要,監官手裡的那幾條數目還不足以對他,或是市舶司造成威脅,就算把賬簿呈到聖上面前,也沒有辦法治誰的罪。
雖然話說得雲裡霧裡,但通判聽得明明白白,李安懷疑是魏冰的手段,雖然合理,但不在理,魏冰這樣的人,就是給他一把刀,他都拿不起來,更遑論做這樣的勾當。
仔細合計起來…倒像是市舶司的手段:“莫不是市舶司的口子沒紮緊,露了點什麼,然後将死人丢進咱們的地盤,要我們贖罪?否則為何偏偏是這六艘船的賬目,這筆賬可是挂在威縣名下的呀。”
市舶司跟府衙根本就沒有真的賬簿,所有數目都刻在人心裡,除非把人開膛破肚,否則就是把整個奉嶽府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對的數,但偏偏就丢了一本記着準數的賬簿,上面記着的,又偏偏是威縣的。市舶司不能直接同李安翻臉,又不能不找人替罪,一來二去,威縣正好。
李安一頓,通判的話不無道理,接着又聽他道:“還有這支短箭,箭頭用的是粗鐵,但做工精細,長度如此,大抵不是弓,而是弩。” 能夠持弩的,不是巡檢司,就是市舶司了,總之不可能是魏冰。
若當真是市舶司,這賬還真就沒那麼好算了。
“等市舶司來人,你親自領他去認屍。” 李安終于發話,通判了然,仵作所的那位,不能被領回市舶司,于是起身告退。
……
道觀裡煙霧缭繞。
望涯虔誠地敬上香燭,渾然一副信女模樣,禮罷起身,徑直朝門邊的知客去,見人先是颔首,才道:“信女從臨江府來探望叔父,如今返程,前來接應的車馬卻來信說需耽擱兩日,窘迫時偶遇貴觀,遂前來敬香,也鬥膽一問,不知貴觀可還有多餘的客寮,容我暫宿一夜,明日就走。”
知客聞言起身,方才他親眼看着此人敬香,還算誠心,禮數也周到,收留幾日算是給觀裡掙些功德,于是擡手招來殿前灑掃的小童:“帶這位小娘子到客寮住下。” 接着回頭對望涯笑道:“就是多留幾日也無妨。”
望涯一禮:“道長慈悲,信女日後定當焚香還願,報今日之恩。”
于是随仙童往客寮走,這位仙童時不時擡頭打量望涯,心裡存疑,此人臉上蒙着薄紗,看不清面容,這樣的在話本裡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湖人。就在她打量了第三回後,總算開口問:“既是探望叔父,為何不在叔父家中等待車馬?”
“我已然是多留了一日,若是再留下去,兄長們難免擔憂我是來貪圖家财的,到時候隻有被趕出門的分兒,面子上不好看,對我娘的名聲也不好。”
“你為何蒙着臉?”
望涯提了提肩上的包袱,深吸一口氣,随即道:“我爹早早地就撒手人寰了,留下我娘和不足三歲的我。彼時叔父為奪家産,将我母女趕出家門,我娘為了養活我,不得不帶着我背井離鄉,也是在求活的路上,我的臉上留下了一道奇醜無比的疤痕。”
小仙童沉默半晌,開始勸慰望涯,兩人一路走,望涯一路同她說了許多家長裡短的事,她胡亂說着,小仙童卻聽得認真,到最後也替這兩位‘被舅父趕出奉嶽府被迫在外讨生活的母女’感到憤憤。
“既來之則安之,小娘子好生歇着,若有書信,可來找我,我給你送到驿站。” 小仙童臨走前在屋裡留了一面小小的銅鏡,她說:“等你想看時就看看,心誠則靈,心善則秀麗。”
屋子裡總算隻有望涯一人,她插上門闩,合緊窗戶,從包袱裡翻出紙筆,在上頭歪歪斜斜寫下幾個數目,旁人或許看不懂,但他們一定明白。
接着收好紙條,目光瞥見案上的銅鏡,猶豫一二終是拿過來照了照,臉上的那道疤已經掉了一層痂,大抵等她回到旭間縣時就已經長好了,這樣想來,心裡不由得對小仙童生出一絲愧疚。
但這樣的愧疚并沒有在她心頭萦繞多久,因為很快她就睡下了。
再次醒來時已經天黑,望涯起身,換上那套破衣爛衫,揣上紙條和弩,野貓一般翻過窗台和矮牆,一路往山下走去。
同昨夜相比,知府大人的牆頭不大好扒了,四面都有巡視的衙役。
望涯守了一個時辰,仍然一無所獲,隻好起身換了個方位。
翌日,知府大人的茅房門前釘了一張新的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