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臨楓，靈域金翅神鷹一族，從記事起全族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道法天尊憐我孤苦，将我帶回天尊宮，讓我做他的煉丹小童子。
我很喜歡天尊宮，因為在那裡我可以不說話，每日隻需拿着把蒲扇安靜地守着丹爐就好。
天尊宮一待就是一百年，我在丹爐旁也坐了一百年。
突然有一日，天尊乘着仙鶴至外而歸，說爐内金丹已成，我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我以為是天尊嫌我冷性少言，不喜歡我，但他卻笑着對我說：“你聰慧卻刻意不顯，心事深藏而不漏，一百年都沒能放過自己，你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他的話，我不是很明白。
天尊将我留在紫微宮就回去了，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遠。我望着他的仙姿鶴影，意識到天尊宮我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天尊舉薦的原因，在場的仙家都想收我為徒。我站在衆仙環視的宮殿中央，第一次有了被熾烈目光包圍的感覺。
但我讨厭這種感覺！
天帝問我想擇誰為師，我沒有半分猶豫，冷冷地說了三個字：“都不想。”
衆仙接耳議論，隻有天帝對我笑了笑，還給我安排了住處一妙仙阙。到一妙仙阙沒多久，便有仙侍向我遞來了一本折子，上面是剛才殿中所有仙家的名字。
我知道我必須在這上面選一位師父，不然他們不會罷休，我也不會有清淨日子。
我向仙侍打聽了一番，得知戰神伏朔最是沉穩持重，便朝仙侍指了“伏朔”二字。
接下來的幾日，幾位仙侍對我都很恭敬，什麼活兒也不讓我做，我就像是一尊被她們供養在殿裡的活佛。
一日，院中靈犬不知怎的，趴在地上不肯進食，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站了許久，直到靈犬閉上它龇牙咧嘴的嘴巴，默默嗅了嗅食盤我才離開。
但沒多久，我身邊就出現了一個人，青衣飄飄，折扇半開，一來就在我周圍繞了三圈，放着精光的眼神在我身上掃了一遍又一遍。
我被盯得全身不舒服。
這人實屬冒昧，我不想搭理，轉身就回了房間。
不想那人竟跟了過來！
不僅跟了過來，還特意給我介紹了天界的諸多神仙，特别是戰神伏朔。
我本就不算好的心情頓時一落千丈。
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很聒噪，都很無趣，都很讓我讨厭。
連帶着自己選的師父，我都覺得是個累贅，是個麻煩！
不想要了！
正當我想推門趕客時，靈寵好似聽見了我的心聲，從門外飛奔而來，一口咬上青衣人的下擺，鉚勁兒地往外拽。
青衣人一失先前裝得還算勉強的風度，驚得大跳，手舞足蹈地和靈犬纏鬥。
好一會兒，侍女趕來叫停了靈犬，并喚了青衣人一聲戰神。
聽見戰神兩個字的那一刻，我是崩潰的。
沒有顧慮，我摔門而出，離開了一妙仙阙。
天界我并不熟悉，尋着沒人的道，我全身心都想逃離這裡。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來到了一個花園，清香陣陣，沁人心脾。我跑得累了，見四下無人，便尋了花木較為茂盛之地，躺了進去。
花香能讓我安靜下來，很快我就睡着了。醒來時，我聽見了一段對話。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已經放棄了戰神之位，難道還要把自己一生都禁锢在蓬萊山嗎？”
“蓬萊是一片淨土，不是禁锢，是修行，也是修煉。”
我聽得出，說話的二人中有一個是天帝，至于另外一個，我記住了他的話。
等二人走後，我回了一妙仙阙。
我叫來慌亂無措的仙侍，告訴她我要另擇師父。仙侍左右為難，但她怕我再跑，隻得将我的折子重新遞上去。
等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無時無刻都很煎熬，如坐針氈。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也期待着那個人能向我走來。
在我看來，後者的分量總比前者多一些。
所以，我回來了！
慶幸，我賭赢了，他真的來接我了。
沒有繁複冗雜的拜師禮，我跪地喚他一聲師父，他淺笑着告訴了我他的名字。
玄嶼。
那一刻，玄嶼兩個字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中，我的師父叫玄嶼。
師父帶我去了蓬萊山，給我介紹了他的坐騎青鳥，青鳥溫和有禮，言談有度，是我能接受的程度。
拜師第一天，師父給了我一把名叫歸墟的劍，還說等我日後不再需要這把劍時可以随意處置它。我也是後來聽青鳥說這把歸墟劍是師父在烏枕海從幾條黑龍手中得來的。
拜師之前，仙侍教過我，每日晨昏省定都要拜見師父，但在蓬萊，我隻實行過一次。師父說蓬萊沒這規矩，随意便好。
知道伏朔和師父是同門師兄弟後我大為震驚，但我想這種震驚大都來源于我得喚伏朔一聲師叔。
這位師叔經常來蓬萊，還經常當着師父的面刻意跟我擺師叔的架子，但時間一久，他發現這種方式對我毫無作用。于是，他便去下界辦了一場比賽，将獲得魁首的藏獒收作了徒弟，并特意取名為魁首。
那幾日，他日日都會帶着魁首來蓬萊山，在我面前悠悠轉轉。
我拆解着師父教我的劍式，除了師父的聲音，其他一概不理。
沒多久，伏朔就識趣地走了。
我很珍惜在蓬萊的每一天，也很期待師父教我練劍。師父說我聰慧，有些劍招他稍加指點我就能領悟其中的精妙之處。
我雖面上不驚，但心底總歸是享受他的誇贊的。
很舒服！
原來和人相處，也可以如此愉悅！
久而久之，我臉上的笑變得多了，每日都會給師父分享我的劍術心得。師父總是很耐心，引我由簡入繁，由淺入深，也讓我自創自拆。
我很慶幸當時沒有逃走，而是另擇了一位良師。
我很喜歡蓬萊，這種喜歡，遠勝天尊宮。
當我不再需要歸墟劍時，仙魔大戰開始了。
我跟随師父上了戰場，魔族潰敗，永夜潛逃，我用自創的星隕陣将永夜封印在了一座山下。這座山便是後來我的凡身柳承意預知天機的天機神鏡所在之地。
大戰過後沒多久，師父從天蟬山帶回了三隻小妖。青鳥告訴我，她們都是師父新收的徒弟。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連着問了青鳥三次。
師父是天界神君，如何會收低賤的赤靈妖作徒弟？
我不相信，我去找了師父，但師父對我點了頭，肯定了青鳥的話。師父說他會經常閉關，閉關時三隻小妖的功課就由我來教導。
回九尺雲庭的路上我都在想，師父為何要這麼做？
走着走着，我忽聽前方有人在說：“大師兄是個什麼東西？”
我立馬意識到說話的就是三隻小妖其中的一隻，心頭冒起一股無名火，我信步走了過去，隻見兩名小女孩在撿地上的棗子。她們瞥見我來了，吓得面紅耳赤，呆呆立着，動也不敢動。
這時，上頭掉下一粒棗子，端端地從我的正前方砸向地面。
我頭一擡，便見一張天真又充滿稚氣的小臉，撐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很顯然，剛剛那句話是從她嘴裡吐出來的。
我很不高興，送給了她一個眼神，她像是被吓到了，慌得從樹上掉了下來，剛剛好，落在了那顆小棗砸落的位置。
我高高地俯視着她，偏就這時，青鳥出現，提醒我：“她們都是你的師妹！”
我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繞過她，快步回了九尺雲庭。
但師父的話我是聽的，師父既收了她們做徒弟，我就不允許她們給師父丢臉。
她們的功課，我不僅會教，還會認真地教！
海棠芍藥心懷敬畏，尊我敬我。
而牡丹，滿口穢語，一身反骨，讓往東偏要往西，小脾氣一點就炸，挨罰了就變着法來報複。
她報複我的那些小伎倆，我一眼識破，順便都還給了她。她唯一的戰績，隻有我眼角邊上用玉筆戳出來的一顆痣。
那顆痣是我的疏忽，讓她得了手，這是我的人生敗筆！
往後，我對這隻小妖更加用心了！
牡丹也是個傲傲的氣性，劍不肯練，書不會背，受罰了也不肯向我低頭，腦袋還總是斜上一揚，嘴巴抿成一條直線。
我親耳聽見過她跟一隻蟾蜍報怨、誇大地表演着我在她心裡的形象。
我時刻都在提醒自己，她還隻是一個小孩！
在我印象中，那時的她又蠢又笨，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陣法都得學個兩三天，若用海棠和芍藥作比的話，簡直慘不忍睹。
可能她唯一的聰明之處便是用師父來逃避責罰。師父一出關，她就飛奔向師父，甚至還報過師父的大腿。
男女有别，她雖小，師父拿她當小孩，覺得她可愛，甚至還在我的控訴中笑着對我說小孩子就應該活潑調皮一些。
但固執的我絕不允許她對師父如此無禮。我讓青鳥教了她一個月的禮儀規矩，包括男女之别。
但，她仍是我行我素，把教的東西全都抛諸腦後了。
不知什麼時候，她和百花園有了聯系，百花仙子很喜歡她，常邀她去百花園遊玩。
我知百花園并非清淨之地，她多半會哭兮兮地回來，找芍藥和師父哭訴。
或許，得讓她吃點苦頭，才能聽話！
但事實卻是，她懷抱牡丹花，像兔子一樣蹦跳着回來的，心情說不出有多好。
我小看了她，她是那種能大鬧百花園就絕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小妖啊！
師父經常去百花園給她收拾爛攤子。
有徒如此，于一個天神而言，是恥辱。
我不能讓她放縱自己，再做出有辱師門之事，遂嚴厲斥責了她，不讓她再去百花園。
她若能乖乖聽話，那就不叫牡丹了！
她偷偷跑了出去，遊山玩水，就是不回蓬萊。
師父寵她，對她又心軟，我隻能在師父發現之前将她揪回來。
我是在人間的一個花燈節上找到她的，那時她蹲在小河邊，小小的一隻，邊吃着糖葫蘆邊推着水中的花燈，閉着眼睛，嘴裡念念有詞。我聽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希望有一天臨楓這隻大豬頭能朝她下跪，乖乖的向她認錯”。
我不記得當時有沒有生氣了，隻記得一把抓住了她的後勃頸，将她拎回了蓬萊。
小妖不僅沒意識到自己錯了，骨頭還很硬，海棠芍藥輪番勸說讓她消停點，她以為是我唆使的，特意在我的紅木盒裡放了雷火彈珠。
結果，卻是她為此付出了代價。
她的手被炸傷，好幾個月不能動彈。
為此，海棠邊罵她邊給她上藥，芍藥寸步不離地照顧她的起居。芍藥心疼她，晚上還講故事給她聽。師父也因此和我談過，說牡丹吃軟不吃硬，可以換一種方式教導她。
我不明白，明明犯錯的是牡丹，師父不僅不罰她，還幫她說話，對她如此縱容。
以前的師父，不是這樣的！
直覺告訴我，牡丹身上有故事，而這個故事可能還與師父有關。
但這是未得證實的猜測，那時的我一心都在如何教育牡丹身上，并未深想。
吃軟不吃硬，或許可以試試看。
看在她傷了手的份上，我強迫自己用師父的方式和她相處，特意為她準備了一份禮物。
但當我要将紅木盒拿給她時，她氣呼呼地朝我走來，用裹滿紗布的手插着小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不是臨楓，是臨瘋。
瘋子的瘋！
很好！
很好！！！
我收回了紅木盒！
吃軟不吃硬？我最終還是沒能把師父的話聽進去，依舊認為隻有雷霆手段才能徹底改變牡丹的心性。
這小妖，再不入道聽訓，就得廢了！
我絕不允許師父有這樣桀骜不馴的徒弟。為防師父清譽被她毀壞，我很好地照顧了她。可以說，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比海棠和芍藥加起來都要多。
我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但我絕不會認輸。
四百年，我和牡丹較了四百年的勁，她終于被我的雷霆手段給馴服，成了一隻溫馴的小羔羊。
我滿意地摸着眼角的一顆朱砂痣，意外有了一絲成就感！
四百年晃眼一瞬，三隻小妖都長大了。芍藥癡迷人間話本故事，時常坐在那顆大棗樹上發呆，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海棠醉心劍術，休息時都念着劍訣。
而牡丹，可能是受了百花園的影響，開始精心打扮起了自己，每回從百花園回來她都會帶一些大小不一的花，對着鏡子，把頭當作花瓶插。
除了師父，她精心釀造的美，誰也欣賞不來。
她會在耳朵上别一朵嬌豔的牡丹花，一跳一跳地蹦去集月水澗，然後哼着小曲出來，再回到浮玉小築。
精力之旺盛，像是有用不完的能量。
不得不承認，我有點羨慕她了！
但她在我面前時，這種精力就轉化為小心翼翼的試探，什麼事都會經過一番思考，然後選擇以一種我能接受的方式表達出來，于我，她多是該不該。
見了這樣的她，我心裡莫名有些失落。
我也時常反問自己，這不就是自己所期望的牡丹嗎，真成了這樣，為何又高興不起來？
我甚至有些懷念以前的牡丹！
荒唐！
我努力地糾正自己，現在的牡丹剛剛好！
隻要她聽話，就好！
可後來，她好似又有了些不一樣的想法。
那是十五的一個傍晚，我去找師父商議歸墟劍易主的事，不想會看見一個一生也無法釋懷的畫面。
師父躺在冰冷的地面，牡丹枕在他的肩上，雙臂纏繞在他的腰間。
斑駁血色落滿了師父的白衣，卻不能将牡丹的紅衣侵染分毫。
牡丹耳邊時常戴着的那朵牡丹花已成了片片花瓣，淩亂地散落在他們的身上。
二人都閉着眼睛，面表安詳，像是這樣的血腥畫面都與他們無關。
但，驚駭了來人！
我清楚地看見，牡丹紅撲撲的臉龐上泛着瑩瑩水澤，手中還緊緊拽着一把帶血的匕首。
那是師父的匕首，叫見月。
發生了什麼？
我急忙叫來青鳥，然而青鳥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我隻能等當事者醒來。
牡丹先于師父醒來，她說是來給師父送花的，忽見天上挂着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便纏着師父陪她看月亮，師父沒有拒絕。
後來發生了什麼她便不記得了，隻說是靠着師父睡着了。
我想知道的她根本答不出來。
我猜測，是師父對她用了三千靈鎖，鎖了她的那段記憶。
師父醒來後也沒有過多解釋，隻道是練功急躁了些，叫我不必擔心，也不要聲張。
我想了想，沒有細問。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師父中了糜蠱，每逢圓月都會深受痛楚，也不知道師父還默默地替牡丹承受着一份痛苦，更不知道那把名為見月的匕首真正的用途。
疼痛讓人喪失理智，牡丹阻止了他！
後來每每想起，我都氣恨自己。
為什麼不問到底？為什麼沒有察覺出來？
當時若知道師父中了糜蠱，我一定會去找永夜，逼他交出解蠱之法。
那樣的話，興許師父就不會死，師祖也不會為了強留他一縷元神失了一身修為，牡丹更不會沉睡五百年。
可惜沒有如果！
那之後師父就閉關了，我好長一段時間都沒見過他。
但他和牡丹的那個畫面卻在我的腦中頻頻浮現，牡丹已長成了人間女子适婚的年歲，卻與師父那樣親昵，總歸是不妥的。
這一次，沒出動青鳥，我親自給她講了一遍男女大防。
她乖乖聽着，兩隻睜得溜圓的眼睛将我盯得出神。直到我講完，她臉上懵懂的期待也沒有消失，視線延往窗外，思緒好似也飄得遠了。
慢慢地，她的嘴角掠起一抹經久不散的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但我猜，一定與師父有關！
我看着她臉頰上逐漸加深的紅暈，沒有打斷她。
也是那一刻，我才發覺牡丹真的長大了！
赤靈妖劫的到來，改變了蓬萊的一切。
海棠和芍藥被天兵帶走，牡丹則跑去了雲夢台找師父。不知師父給她說了什麼，她竟毅然決然地去了赤靈妖的主刑之地誅妖台。
三隻小妖是師父的徒弟，也是我的師妹，天兵竟敢直接來蓬萊山抓人，我很氣憤，我想去把她們三個帶回來，但師父勸住了我。
師父說這是個時機，隻有阻止這場浩劫妖族才能在三界立足，還說他有辦法化解。
我是無條件相信師父的，也就打消了去誅妖台的念頭。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辦法的代價會如此慘痛。
師父為了保下妖族，護下牡丹，賭上了自己的命。
或許，沒有賭的成分，赤靈妖的這場浩劫他早已看清了結局。
交代完身後事，師父将最後的時間留給了牡丹。
我、青鳥、魁首站在集月水澗門外，看着從誅妖台回來的牡丹，一身血衣卻還在對我們笑，和我們分享着她發自内心的開心事——妖族得釋，她自己還成了仙。
我強忍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我親眼看着牡丹滿心歡喜地進了集月水澗，出來時雙眼緊閉，怎麼也叫不醒。
師祖痛心疾首地說師父神隕，牡丹受了打擊，以緻靈根受損，仙體不穩，會沉睡上一段時間。
師父為替牡丹分走淨髓之力的事不被發現，特意讓師祖和師叔制造了他還在世的假象。此事蓬萊所有人都知道，除了牡丹。
我看着牡丹緊閉的雙眼，過往的回憶如浪潮般頻頻湧現在我的腦海。我日日都期盼着她能夠睜開眼睛，和我說上一句話，哪怕罵我也行。
海棠每次來都會捏捏她的耳朵，芍藥會坐在旁邊，給她講天蟬山的故事。
捏着捏着、講着講着她們就哭了。
沒有了師父，沒有了牡丹，蓬萊再也回不到從前！
五百年過去牡丹依舊沒能醒來，而芍藥也在去天蟬山的路上失蹤，海棠下山去找她，不想也跟着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