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山去尋過她們，可惜人海茫茫，我什麼也沒尋到。
一個接一個地離開，我突然覺得自己好沒用！
我獨自坐在那顆棗樹下，看着圓月升起，看着遠山之外的太陽叫醒了沉睡的大地。
一夜的冥思，我終于作了個決定——去人間走一遭。
然而臨行前，青鳥告訴我牡丹醒了，我欣喜若狂，直奔向她。
“你是誰？”
這是她沉睡五百年醒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恍然一刹，才想起師父神隕之前用三千靈鎖鎖了她的一些記憶，她才剛醒來，還需慢慢恢複。
看着天真懵懂的牡丹，我突然就不想走了。
青鳥像是看不出我的猶豫，隻說我走之後他會照顧好牡丹，叫我放心。
我最終還是走了！
或許，沒有我的蓬萊，牡丹會更自在一些！
我入了輪回，三世曆劫，無一成功。
我的最後一世便是被白雲仙師收養的柳承意。
我拜他為師，他叫我乖徒兒，把我看得很重，恨不得把一身本領都傳給我。
我從小就是在一堆天書中長大的，知道許多三界中的事。
後來，白雲師父讓我去一個叫玄靈樓的地方。
我本是拒絕的，但耐不住他的軟磨硬泡，隻得逼着自己接了他的一紙書信，去了玄靈樓。
沒想到的是，會遇見牡丹化名的小花妖虞堇堇。
可那時的我隻是一個普通凡人柳承意，如世人一樣，我對赤靈妖的态度并不好，這其中也包括虞堇堇。
可能是我入樓先見到的是白歌，我對整個玄靈樓都失望至極，那時的我非常不明白牡丹仙子為什麼要讓白歌這樣廢的妖怪出現在玄靈樓，因他，我對本就心存芥蒂的赤靈妖甚至連帶着牡丹仙子都不看好了。
虞堇堇不止一次試圖消除我對赤靈妖的成見，但這對當時固執己見的我并沒有多大作用。
我雖來了玄靈樓，也在與妖共事，但這些都不是出于我的自願，我對妖的成見雖比世人要輕，但也不是沒有。
虞堇堇說我不了解赤靈妖，說我不知全貌而妄下定論，還說會向我證明我是錯的。
我記得我那時候丢給了她一句話：妖就是妖，本性難移。
師父不在，芍藥海棠和我也不在，她一個人留守在蓬萊山，一個人去了坑害過她的百花園，一個人經營着偌大的天蟬山，五百年，沒有一個人幫她，中間的辛酸苦楚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一心想改變赤靈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而我卻對赤靈妖出身的她說了這麼一句話。
回想起來，我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我常常在想，若我那時能如芍藥一樣，吃下一株曼珠沙華該有多好，擁有了記憶，我就不會那樣對她了。
她來武鏡城之後，我找不到的海棠和芍藥接連出現，甚至還有師父的轉世孟小魚。而這一切都是牡丹功勞，我隻是個冷漠的參與者。
當時的海棠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我并不在意。後來芍藥出現時，我隐約猜到了什麼，但我并沒有說出來。
至于孟小魚，那時的我隻覺得他的力量太過弱小，不适合待在玄靈樓。我是不想他留下的，無奈虞堇堇收他做了徒弟。其實暮音的未書幻境早就告訴了我們的關系，隻是我們三人沒有一個人将幻境中的荒唐事當真。
或許，隻是他們沒當真！
那個幻境給我的餘勁太大了！
幻境中的我愛牡丹愛得瘋狂，瘋狂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可能是真實的自己在幻境中清醒過一刹，她短暫地住進過我的心裡，以緻于出了幻境的我也無法将這份瘋狂釋懷。
我開始關注她，留意她，在意她，但我不确定心裡的那份熾熱算不算得真實，故而弄清楚之前我也會刻意躲着她。
在和她一起去救芍藥的路上，我掉進一個無底洞，意外發現了天機神鏡。
神鏡告訴我，我是臨楓的轉世，而臨楓，是牡丹仙子的大師兄，我也是那時知道了虞堇堇的真實身份。
神鏡守護者說我與神鏡投緣，破例給我看了我的兩個結局。
一個是柳承意，一個是臨楓。
可是，都是死局啊！
我該怎麼破？
那一天，我知道了很多事，也猜到了很多事。雖難以置信但我還是辭别了神鏡者，拼命地奔向了可能發生意外的虞堇堇。
但晚了一步，我趕到時孟小魚正抱着重傷昏迷的虞堇堇，面表嚴肅地從冰藍的焰火中走出來。
理智告訴我，那不是孟小魚！
那一刻，我的身體疲累到了極緻，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回玄靈樓之後，我一失常态，抱着白歌的酒，躺在樓頂上，回憶着神鏡中的兩個畫面，不停地給自己灌酒。
什麼也不想管，什麼也不想做，隻想用酒來麻痹自己。
我并無強大的内心，我接受不了！
我好想忘記那兩個畫面，可它們卻如洪水猛獸一般，張着利爪，兇悍地朝我撲過來，讓我躲無可躲，藏無可藏，隻得任由它們撕裂我的衣衫，掠奪着我的身體。
我快瘋掉了！
不知什麼時候，虞堇堇來了，但并不是來找我的。看見我這個樣子，她很是吃驚。
對于她的疑慮，我并未解釋什麼，而是問孟小魚可不可以不做她的徒弟。
她顯得更吃驚了，我們的交談并不愉快，不久她便走了。
開口之前我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但我還是問了！
我仰躺在樓頂上，閉了眼睛。
不知又過了多久，芍藥上來了，是因為我在上面她才上來的，她總是那麼心細。
她看出我的不開心，試圖化解我不好的情緒。
可惜她不知道，我遇見過什麼，又知道了什麼。
後來虞堇堇和孟小魚也上來了，看着二人有說有笑，神鏡中的兩個畫面竟不受控地從我腦中跑了出來，與他們重疊。
我崩潰了！
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越來越頹廢。
将我拉出噩夢的是之前虞堇堇為我帶上的紫藤手環，盯着一閃一閃的手環，我知道是虞堇堇出事了。
我的心揪成了一團，我做不到坐視不理，我去找她了，這也讓我慢慢走向了柳承意既定的結局。
但再見虞堇堇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活過來了，我不再理會那兩個畫面，眼下，我隻想守護在她的身邊。我想告訴她，她說對了，我确實錯了，人也好，妖也好，我都不在乎了。
對我而言，說出這些字是需要勇氣的。
還沒來得及開口，永夜就帶着魔族聖球出現了。
我又看到了神鏡中的那個畫面。
我以凡軀強啟星隕陣，以緻經脈盡斷，血紅刺穿皮膚，攻陷了我的全身。
這便是我預見過的柳承意的結局！
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
可我舍不得柳承意這個身份，我還不想死。
我拼勁全力和永夜戰鬥，并未用星隕陣來對付他。
直到看見奄奄一息的孟小魚帶着虞堇堇從聖球裡面出來，我才意識到我并不能改變柳承意的結局。
在他們和柳承意之間，我選擇了他們。
不知懷着怎樣的一種心情，我啟動了星隕陣，打敗了永夜。
柳承意就要徹底消失了。
可能是私心作祟，我想讓虞堇堇看見我的心意，血肉模糊的我努力湊近發抖的她，在她耳邊輕聲呢喃。
但那些話還是沒能說完。
柳承意帶着遺憾死去的那一天，臨楓回來了。
我以臨楓的身份重返蓬萊，心緒幾多複雜。
我接替了柳承意的記憶，走近了他的内心，與他共情，與他相融。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柳承意還是臨楓了。
隻有我和牡丹的蓬萊山，與牡丹的相處成了我的一大難題。
然而事實上，我在看見牡丹的那一瞬，語氣不自主地變得冰冷，仿佛臨楓就應該和牡丹這樣相處。
柳承意的遺憾可以說是臨楓的僥幸吧！
臨楓是不會對牡丹表達愛意的！
臨楓隻會是牡丹的師兄。
後來，為救海棠，孟小魚死在了歸墟。知道的那一刻，我的大腦迅速陷入空白，身體似乎也被掏空了。
我的師父是玄嶼，孟小魚是孟小魚，我從未将他與師父聯系在一起。
但孟小魚死了，師父就回不來了。
青鳥守着師父的集月水澗，暗自神傷。
因為芍藥的原因，牡丹恢複了與師父的記憶，她時常坐在庭前，望着月亮，舉起酒杯，無聲痛飲，幾次昏醉倒在地上。
師父走了，芍藥也走了，蓬萊又一次變成了灰色。
我見牡丹仍沉浸在師父逝去的悲痛中，便請來了她的那隻精怪朋友，蟾蜍精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沉寂前他道出了我深埋心底的心事。
心事敗露，我不再尋找借口，也不再逃避，那一刻，我的身心徹底偏向了柳承意。
然而，不知是牡丹變了還是我變了，以前她眼珠一轉就能将她看透的我竟看不出她言語中謊言。她将留聲的海螺交給我，謊說累了想休息，不想卻是去烏枕海找少冥報仇去了。
曆劫歸來的我仍記得神鏡中的第二個畫面，牡丹身懷六甲，出現在赤溟幽淵。
我不想将她肚子裡的孩子和少冥聯系在一起，但不得不，我也無法控制。
在趕往烏枕海的路上，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阻止那個畫面的發生。
當看見少冥親近牡丹的時候，我的身體徹底不受控制了，我要殺了他，不計任何代價。将他打倒在海底的那一刻，我的身體達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但那個畫面仍回蕩在我的腦海，不肯散去。
我挺着一口氣，抓着牡丹的手，讓她遠離少冥，等她答應了才敢閉上眼睛。
然而，等我醒來時伏朔卻說牡丹掉進了烏枕海，失蹤了。
因白雲仙師的關系，我一直沒有與伏朔正面說過話，但他帶給我的這個消息卻讓我忘記了與他的糾葛。我質問他牡丹為何失蹤，也讓他講了幾遍其中的細節。
但牡丹消失得太過突然又太過離奇，我們沒有得出任何結論。
我不相信牡丹就這麼消失了，我在烏枕海搜尋了三天三夜，最後實在沒了耐心，也顧不上身上的傷，我發瘋似的攪弄海水，縱使把烏枕海翻個底朝天也誓要将牡丹找到。
氣力耗盡之前，魁首帶着伏朔來阻止了我。
我的傷勢越發重了，伏朔為了救我，特意去了西方摘回了一株靈草，保住了我的命。他說他會不遺餘力地尋找牡丹，讓我不要沖動，安心修養。
為防我再次失控，他特意讓海棠來看着我。
我失了反抗的力氣，那段時間，我度日如年。
把牡丹等回來的那一天，沒想到牡丹問了我一個問題，為何讓她不要靠近少冥。
那一刻，我所有的心緒和牽絆都化成了理智。
或許她有她的猜測和想法，但這個問題，是我深埋心底的秘密，我不能回答。
她沒有再問，隻告訴我師父回來了！
師父回來了？
一開始，我是持懷疑态度的，但真在拜雲峰看見師父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懵了。
一再确認，是師父！
師父看出我的傷勢，給了我一顆藍色藥丸，服下後，我久治不好的傷竟奇迹般痊愈了。
那藥丸來自南溟的往生池，我知得之不易，而師父卻說這樣的藥丸，他有兩顆。
我痊愈的第一件事，便是殺少冥，以絕後患。
也是因此，我們發現從烏枕海帶回來的少冥是個假的。
少冥一直逍遙在外，我愈發擔心了。
我幾次想将在神鏡中看見的那個畫面告訴師父，但最終都沒能說出口，隻因那個畫面不止有牡丹，還有我。
我告訴自己，想要改變這個結局，隻能殺了少冥。
但當我滿心滿眼地撲在這個想法上時，牡丹竟通過仙契去了人間。
我們所有人都找不到她，她再一次消失了！
我們都騙過她，這是她對我們的懲罰。
師父為了找她，與冥王博弈了兩百年。我和魁首在人間散布天網，兩百年來絲毫不敢懈怠。
突然有一天，身處冥界的師父回來了，帶回了牡丹的消息。
和牡丹成親的消息！
我不敢置信，在原地站了許久才去找了青鳥。青鳥嘴巴很嚴，我第一次對他動用法力，逼他道出了師父的秘密。
原來師父年少時遇見過一個人，隻因那人會在五千年後出現，他便等了五千年，等到時卻發現那人是牡丹。
剛剛好，就是牡丹！
我不知道應當如何開解自己，但我還是裝作滿不在意地去了人間。
兩百年，再見牡丹時，她正趴在窗前，歪着腦袋笑盈盈地聽着海螺裡的聲音。
我的僞裝頃刻土崩瓦解！
我的一刻失神讓海棠得了時機，她把我和牡丹拉入了她的未書幻境，意在成全我和牡丹。
我了解海棠，她斷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主謀是伏朔。
我本是可以将幻境打破的，但我疼惜牡丹的眼淚，貪念牡丹的懷抱，更為牡丹為我寫的那首千鶴寄情動容。
在她一聲聲的柳承意中，我選擇聽從自己的内心，再做一回柳承意。
牡丹帶着我在花海中自由徜徉，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但她藏在話裡的兩個字卻将我拉回了現實。
孩子？
天機神鏡中的那個畫面再次浮現，我徹底清醒了過來。牡丹和師父成親，那個孩子便有可能是師父的。
我不能對不起師父！
我出手打破了幻境，将牡丹還給了師父。
再見到師父親自布置的婚房時，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到破壞他們的婚禮。
大婚那日，牡丹是我印象中最美的樣子，我毫不掩飾的地看着她，無視心中的失落，強行揚起了一個不屬于臨楓的笑。
她将團扇往上送了送，貌似對我有一種天然的怯意。
我最後看了她一眼，引出了師父。
兩身紅裝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眸中時，我才發現他們如此登對。
若是放在以前，我定會覺得牡丹配不上師父。
我笑了笑，也算釋懷了！
那一刻起，我隻願師父和牡丹能夠長相守，萬不要走到神鏡預言的那一步。
可誰曾想，伏朔私自策劃的一個以牡丹為餌的伏魔行動會讓我們失去牡丹，換來了一個假牡丹。
我無法忍受牡丹被他人取代，更無法忍受一個内心陰郁充滿算計的人戴着牡丹的面具靠近蓬萊的每一個人。
假牡丹雖有着和牡丹一樣的臉，也有牡丹的記憶，但牡丹在我們心中的分量容不得任何人質疑。
當假牡丹将我對牡丹的心意全然暴露在師父面前時，我也毫不猶豫地将劍刺進了她的身體。
但後來，我後悔了！
我弄丢了牡丹的記憶。
而事情似乎也在向神鏡中預定的方向發展，且變得越來越糟糕了。
少冥煉化了歸墟之力，占領了赤溟幽淵，魔族正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再次崛起。
在去探望師父的路上，我收到了一封少冥給師父的信，是婚柬，信的落筆處還畫着一朵紅色牡丹花。
意識到牡丹沒死，我整個人都在顫抖。
我恨自己為何沒有早一點想到牡丹可能還活着，讓牡丹在她厭惡的魔淵困了那麼久。
我好恨，真的好恨自己！
我沒有将婚柬的事告訴師父，與師父話别後，我毅然決然地代替他，去了赤溟幽淵。
意料之内，牡丹穿着神鏡中的那身紫色禮服，冰冷的臉龐不帶任何情緒。
她不記得我，不記得師父，蓬萊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
我看着她隆起的小腹，悔恨如潮水般湧向我的顱頂，讓我的頭脹得似要炸裂。
沒多久少冥便發現了我，沒多久他又被一隻箭吸引走了。
我認得那隻箭，是師父射的。
原來師父也來了赤溟幽淵！
我既怕師父出事又怕我們一個都出不去，我知道師父射那隻箭的用意，我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帶牡丹離開這裡。
我不再冷靜，像被邪靈侵體了一般，隻覺得我不再是我，變得越來越暴戾。在與永夜的打鬥中，我忘了眼前的場景曾在我腦中不止一次閃現，更忘了牡丹手中可能出現的一把黑色彎刀。
直到那把刀刺入我的身體，我才發現柳承意改變不了的命運臨楓也改變不了。
明明都看到了結局，為什麼還是改變不了？
我不知道師父是什麼時候接下我的，在他的懷中我就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我不能将牡丹帶出這魔淵，而他也隻能一個人面對少冥。
最後，我還是将神鏡的事告訴了他，但他并沒有責怪我。
我的師父，總是對我這麼寬容！
但我無法原諒自己。
明明已經預見過這一幕，卻無力改變。或許早些告訴師父，事情就不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牡丹不會懷别人的孩子，師父也不會突然白了頭。
我最後看了牡丹一眼，她目光冷淡，表情冷漠。
不知她還有沒有機會變回以前的那個牡丹。
若能重來一次，我想我一定會放棄那些雷霆手段，和師父一樣用心去呵護她。
我會告訴她，你就是你，不必成為别人中眼中的你，你的恣意率性，你的勇敢天真，都是我窮盡一生也無法擁有的東西。
識卿，吾生之幸！
再見了，牡丹~
再見了，師父~
我會化作極北深空中的一粒星辰，在遙遠的地方祝福着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