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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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熊知府來了。”
郇寰靠在床上隐囊,正翻着手中案卷,聞言将案卷往杯子裡一塞,搓了搓發紅發僵的指尖,冷臉應下了熊家鼐的虛禮。
熊家鼐帶進來的冷氣,讓郇寰輕輕咳嗽了幾聲,熊家鼐連忙告罪,冬至撥旺了爐中炭火,蹲在一邊替順着氣的郇寰問道:“熊知府,謀害我家主子的那夥歹人可查出來了?”
熊家鼐在窗前的矮墩上坐了,連連賠笑:“查出來了,屍體認過,活口審過了,就是法道寺下的普濟堂夥計,心有怨怼——”
冬至冷笑:“藥房夥計還會武功嗎?”
熊家鼐臉上的賠笑僵硬起來,“這個……或許……”
冬至還想逼問,郇寰開口了:“迷藥一說,确有其事嗎?”
“确有其事。”
“查賬了嗎?”
熊家鼐臉上的笑徹底褪去,但瞬息之間又恭敬讨好地質疑起來:“這……這?郇侯,您這是何意?”
冬至琢磨了郇寰的臉色,替他口吻嚴肅地解釋道:“法道寺是誰家的産業,知府大人心裡清楚,普濟堂又是誰家的産業,知府大人也清楚。”
這是要追究背後的那些豪族,可郇寰這個化隆來的趙王臂膀,因着斷人财路尚且吃了這樣的教訓,他難道還感受不出,零州正月裡的風,究竟該往哪頭吹的嗎?
熊家鼐心一沉,面上還要裝無知裝得辛苦:“郇侯您這是什麼意思?”
郇寰沒有耐心與之打擂台,給冬至使了一個眼色,在冬至退出内堂守住外門後,方才把已經被自己捂熱乎的案卷掏了出來,甩在了熊家鼐的眼前,“兩年前,前零州知府周艙,得了孫家送的兩個姬妾,回家與之糾纏,精盡人亡,其妻身懷六甲,氣得一屍兩命,隻剩下一個年僅五歲的女兒。其堂弟戶部侍郎周舫,下江西道信州府辦案,回程時順便把堂侄女接到身邊撫養,這些事情,熊知府也知道吧。”
熊家鼐臉色鐵青。
郇寰繼續說道:“兩年前,和周舫一并在信州辦案的人就是本官,故而也聽說了周知府的其人,熊知府在零州也有兩年了,想來也打聽過這位周知府的為人,對周知府的死因也應該十分清楚了。”
熊家鼐剛要打斷,郇寰冷笑一聲:“尊夫人之事,我深表歉意。”
熊家鼐的震驚不可遏制,他擡起頭,目光觸及郇寰的冷沉,随即挪開視線不敢再對,生怕自己的恨意、悔意、痛意露出馬腳,讓他在郇寰眼前失了氣勢,可心裡的惡寒越發肆虐。
這位郇侯已經開始威脅自己了,豪族已然懷疑到了自己頭上,他們甯可錯殺不願放過,如果他把自己的這番借刀殺人的謀劃捅了出來,周艙就是前車之鑒。可既然他已經知道了周艙之死另有蹊跷,也該明白,他熊家鼐是個怕死之人,他還要在此地等上一年,豪族的殺雞儆猴一事已起作用,就算不是為了前程、為了三尺微命,自己也不可能向他投誠。
“郇侯……”
郇寰粗魯地打斷他:“熊知府,你以為迷藥一事是如何被捅出來的?”
熊家鼐一愣,不可置信地擡頭看他。
郇寰勾了唇角,語帶譏諷:“你覺得周艙朝中有人,尚且得了這個下場,我尚主襲爵、官至二品,尚且吃了這個教訓,所以無依無靠的你怕了,是麼?那你為何不加入他們?謀劃法道寺一出好戲演給誰看?”
其實迷藥之事是如何被捅出來的,郇寰不知道,但周舫與周艙兄弟情深,在周舫冒着被禦史彈劾的風險也要在危機關頭繞路零州給兄弟收屍即可窺見,借上這樣的巧合來敲打熊家鼐,有何不可?他要的隻是開始的那個熊家鼐,那個不怕死、嘗膽已久的熊家鼐。
熊家鼐沉默下來。
如果迷藥一事,是藏在幕後、希冀于給周艙報仇雪恨之人的手筆,那就說得通了。普濟堂本是孫家的産業,挂名留在了法道寺之下,為的就是借神佛香火大發富貴,他們也确實做到了,讓普濟堂成為零州當地數一數二的藥堂,借此壟斷了此地的藥材行,每年有數不清的金銀進賬。
普濟堂通過迷藥與法道寺勾連,成了一條船上的螞蚱,對迷藥這條暗線必然會防之又防,法道寺出事後必然會編出千二八百個理由搪塞普羅大衆。可就是這樣嚴防死守,迷藥的秘密還是敗露了,敗露之後的普濟堂還被人牽扯入各種假冒僞劣之類的官司。
如若這一切都是周艙背後之人的手筆,那就說得通了。而普天之下,還願意趟渾水給周艙這個已經身敗名裂的死人讨回公道的,大概隻有他遠在化隆的血親。何況周艙之死的源頭,本就和此地豪族背地裡的勾當脫不開幹系,有人能順着他留下來的線索摸出這些,意料之中。
姑且認為這位郇侯是為了給他自己報仇,才想要一查到底,他需要自己的幫助。可他熊家鼐真的有必要牽扯入他們的紛争嗎?雖然郇侯之傷,為自己算計所緻,他謀劃之時也沒想過孫家會如此大膽,連趙王身邊的近臣都敢下手。
可連他都免不了皮肉之苦,自己真的能平安入京述職嗎?入了京真的不會遭到戶部侍郎周舫的為難嗎?
爐中的火哔哔啵啵地炸着火星,屋外狂風呼嘯。
熊家鼐認命,起身朝郇寰下拜:“郇侯想知道什麼?”
郇寰的臉色這才稍稍松動。熊家鼐不會替自己鞍前馬後地效力,但他願意為自己提供一些獨家秘聞、或是傳遞豪族之間的消息,這也很不錯了,總好過他一個人蠻幹。
“那就先說說迷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