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化隆的雪依舊很深,一步步踩在雪裡的感覺直讓沈明枳想起從前,她還是個不及大人腰的孩童時,周遭所有的事物都是那樣巨大,地上的積雪是淵一樣的深,冬日裡在雪中撲騰沒幾下就不見人影,吓得月珰和嬷嬷們魂不附體。
她以前最愛開這樣的玩笑,但有一次開得過頭,真的将侍候她的東宮宮女吓得獨自垂淚,打算再找不到自己就投井自盡,幸好被羽林衛救了回來。而她,躲了一會兒發現沒有人找到自己,自覺沒趣拍了拍衣服上的雪,就溜達回溫暖的宮殿煩人去了。
沈明枳第一次做噩夢,也就在那個時候。她發誓自己将來絕對不會再開這些不負責任的玩笑。而她對天地立誓、晚上大夢驚醒,遠得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當她再一次踏入這皚皚白雪之中,這如同被鬼怪偷走的童年記憶紛至沓來。
她呼出一口氣,按照薜荔殿外巡邏的朱雀衛的指示,重新走上前往太醫院的道路。
這條路上回與郇寰一同走過,指路的是百戶魏俊秋,今日給她指路的還是魏俊秋,不過今非昔比,他已然是鎮撫使了。在魏俊秋眼中,她沈明枳自然也今非昔比,當時她隻是正二品大員的家眷,現在已經是位比親王的兖國公主。
沈明枳懶得琢磨這樣的想法中的漏洞,腦海中全都是宮人對長英的贊許,一些論及長英的聖寵與當年的自己不相上下的話尤為刺耳,心底對這些日子被世事揉搓得身心俱疲的窦晴柔又多了幾分肯定。
聖上對她的好自然不必說,尤其在将近一個月沒有入宮請安的情況下,父女倆更加親近。但這不意味着她願意看見宮中有這樣一位趙王胞妹處處來分獨屬于她的寵愛。
這麼說吧,她就像那些暫時代天理政的賢王,走上攝政道路前從未有過對權力的一絲一毫僭越的渴望,又因為卻之不恭或者“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等諸多掰扯不清、推拒不了的原因得到了權柄,行的是周公輔政之舉。但當要完璧歸趙的日子來臨,卻發現自己食髓知味,竟然已經成為了一個貪得無厭的竊國賊,無法容忍一朝一夕又屈居人下、回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
當然她這麼形容過頭了,但大抵天下從獨生子女變成長兄長姐的孩子,大都會經曆這樣的落差和擔憂。雖然她沈明枳真正在乎的并非聖上與她的父女情,她在乎的人早已離她遠去,她很樂意更多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弟弟妹妹通過分享天家難得的親情走上茁壯成長的朝陽大道,但長英不可以,就隻有被窦晴柔一手調教長大的長英不可以。
從崔嫣處得知她與柳曦既那不為人知的的一段婚約後,轉而告密于昏了頭的長甯火上澆油,最後激得長甯以此來挑釁自己的人,就是她當時狀似年幼無知的小妹妹長英。一旦有事情牽扯到長英,沈明枳第一個念頭就是她背後的窦晴柔,但窦晴柔沒有理由和好處激将長甯将沈明枳與趙王派的關系鬧得天翻地覆;沈明枳甚至想不出除了尋開心,這個隻有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這樣刺激已經幾近癫狂的親姐姐,究竟是出于什麼讓人意想不到的目的?
崔嫣說她也是一個壞種,那她做的好事自然遠不止這一件。但她真的又過于純良無害了,聰慧機靈的模樣是連沈明枳見了都要心生愛憐。
貫通皇城的西太平門甬道比直通東宮的東太平門甬道要熱鬧,一路上沈明枳遇見了不少熟悉面孔,譬如八百年不曾冒頭的吳王母妃餘氏的宮人,但最讓她訝然的應當還要算說曹操曹操到的長英和一身绯色官袍、面容整肅的柳曦既并肩而行。
沈明枳當然不會相信什麼恰巧順路的鬼話,柳曦既這個左都禦史八百年都不會走西邊的宮門,長英亦是如此,能碰巧到這個地步怎麼不去地下賭坊試試手氣?
但面上沈明枳還是要極其和善的,言語措辭也是極其溫柔的,笑着對向長身玉立的柳曦既,“柳大人怎麼也往太醫院來了?可是身體不适?”
西太平門甬道的盡頭就是太醫院院屬,能走到這裡與沈明枳直直撞上若不是去太醫院,那就是閑逛完整條甬道出宮去的傻子。
柳曦既一揖:“勞十殿下挂懷,臣是為了案子前來。”
沈明枳順勢贊完了他的盡職盡責,覺得按常理柳曦既應該是想反駁幾句她話中錯漏,但今天他卻意外地沉默,故而沈明枳隻能刻意略開這些微的不同尋常,轉而問向長英。
長英挽上沈明枳的手:“長英對西太平門這裡一點也不熟悉,想着在出降之前多轉轉熟悉熟悉,不曾想今天十姐姐回宮看望父皇,長英還能在這裡堵到姐姐,姐姐可不要生氣我沒有用心迎接呀。”
沈明枳微笑搭上她的手,瞥了一眼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柳曦既,“怎麼會,能見着你我就極開心了——柳大人親自為了案子前來必然是急事,我們就不要耽擱他了。”
長英掩唇驚呼一聲,連忙向柳曦既一禮,“真是不好意思柳大人,聊天聊得高興了我竟然忘了,”随機嬌俏地蹲身又是一禮:“長英給您賠罪了,您快去吧,您一定要一切順利啊!”
柳曦既回了長英一個禮,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恭敬與疏離的分寸恰到好處,掃了笑盈盈無比慈祥的沈明枳一眼,互換過禮節後便大步往太醫院去了。
沈明枳随即眸色沉沉,常年掩蓋在睫毛之下讓人莫辨淺深,方才長英狀似無心的一句“聊天聊得高興”直如一片石子,在水面之上打了幾個輕盈的旋兒後迅速沉了下去不見蹤迹。
往回走的路上,長英開始關心起沈明枳的身體,畢竟她消失了這麼多天的理由也是去莊子上養病。她叽叽喳喳活脫脫是枝頭的雀兒燕兒,不可否認這個小丫頭可愛時很會哄人,很能讓人心底暢快。
她穿着白狐裘、紮着豔羅裙、配着黃玉珏、踏着梅繡鞋,已然亭亭長成的六分少女的嬌憨與四分成熟女子的妩媚在她身上混合得很好,随着舉手投足、眼波流動,無形之中一刀一箭都正中心口,很容易就此放出按捺心底最深最旖旎的欲望。
沈明枳向來贊賞美,即便對蘇霄那種淬着毒的四季長春花也不吝溢美之詞,何況是長英。雖然客觀地講,從眉眼身段上評判,長英遠不如她的兩個親姐姐美豔動人,尤其是宣國,沈明枳覺得完全可以用勾魂攝魄來形容。但美則美矣,她們的腦子完全就證實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樣的真理。
容顔終會老去,色衰而終于愛馳,雖然有着公主這樣能一輩子碾壓蝼蟻的皇家出身能保她們不至于淪落遺棄,但那種被替代遺忘的痛苦還是會準時到訪。且最痛苦的不是今年花勝去年紅,最讓人肝腸寸斷的是,曾遠不如自己的人現在過得讓自己難以望其項背。
很不幸,長英就是這樣一個能讓她的姐姐們都肝腸寸斷的美人。
柳曦既是潭死水,故太子、梅如故、窦宙等千變萬化的風都不能讓他漾出一絲波紋,用冰湖描摹更貼切些,但柳曦既讓人敬而遠之的不是他三尺冰封的寒,而是對他深不可測的畏。他絕對不會是能與人相談甚歡忘乎所以的人。
但長英這個小美人對他總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親切勁,用幾乎是暴虎馮河的勇,想将柳曦既這個坐慣了明淨高堂的人拽到風雪塵泥裡,與之共舞、與之歡愉、與之享生赴死。
浸淫已久,沈明枳如何看不出來她的這些心思。
她再一微笑,順着移到年前病逝的榮妃的話頭不覺突兀地問:“方才我見着了餘美人宮裡的公公,餘美人身子可也有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