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曦既将冊子放回原處,在已經被他翻過了的紙張裡又抽出按了手印的來,遞給不阿:“好好看管,移交刑部。”
“是。”不阿沒有立即離去,而是将口供收好,上前一步小聲回禀道:“大人,長安廢都的窩點查到了。”
柳曦既對巽山道人之死心有惋惜,但不可否認這一招打草驚蛇讓他順着冊子上買賣記載,順藤摸瓜地揪出了盤桓盛世之下的腌臜。
起先他按照冊子上的記載,可以大緻得到大宗毒藥販賣中轉的地點,就其數量和頻次來說,洛陽東都為首,長安廢都屈居第二,然後就是湖廣道的零州、淮海道的徐州。他再遣人調取都察院留檔的當地、附近近十年的與官衙、商會相關的重大命案一一歸類核對,那些死者的死因大多和冊子上的毒藥用途相符。
再深究細察,這些與官員任免、财富分配、勢力劃分息息相關的人命案的去向大緻可以分為兩類,官府中有人而圓滿妥善解決,官府中無人而懸而未決不了了之。由此他可以借着這些命案的結局大緻地在大楚疆域下織出一張勢力牽扯的蜘蛛網,有些蛛網背後的主家一目了然,有些卻撲朔迷離,但他可以斷言結論的是,自西越道彩雲神女廟流出的這些毒藥,他不僅僅賣給了西南氏族出身的吳王,還有已經落敗的逆王、現在風光無量的趙王。
不枉他親自來一趟洛陽,提前一日到達卻不放出風聲,拷問了盧有孝整整一天,總算是明白洛陽東都這座毒窩究竟是誰的手筆。他本就做好了這一切的一切都要算到那個慣常以脆弱示人的吳王身上,但當他拿到了盧有孝血淋淋的口供,他柳曦既不由得第一次對自己得到的結果産生懷疑。
他同時驚覺自己攥着的是怎樣一柄能夠摧人骨肉、毀人神智的利刃。
“是靖安侯齊家。”
柳曦既眼裡的嘲弄堆山積海。
他算是徹底看明白了,“情”之一字果然愚蠢。
試問,靖安侯世子齊珏真的有決定整個齊氏家族未來方向的力量麼?他與大公主暧昧,又同時與宣國公主不清不楚,這是浪子風流;但最後在宣國公主逼婚之時,齊家一腳踹開了太子胞妹轉而迎娶前路不明的趙王之姐,這真的是一個未辨男女的嬰兒能夠擁有的影響麼?或者說,這真的是齊珏最後因為“情”字做出的選擇麼?
聖上與太子的父子情深,自聖上強逼衆王年少就藩、不得回京、不得富貴之中就可窺得一二;聖上與皇後夫妻意重,自聖上宣布非皇後所出不得為儲、非儲不得為帝之中淋漓盡現。無論如何分析,當年齊家棄太子而助趙王就不可能是明智之舉,但這一步他們齊家人走得這樣堅定。
現在他可以這樣推測了,當年齊家人之所以不走陽關道,或許是因為這長安廢都的把柄不慎落到了趙王手中。長安廢都之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的,齊家頂着靖安侯的爵位在改朝換代中屹立不倒,一為審時度勢之功,二來大概就是毒藥之效。趙王很需要這樣的盟友為之披荊斬棘,但太子不容,如若太子登基,有朝一日東窗事發,這就是滅族滅門的大禍。
隻有懵懂無知的大公主,為着自己的一番苦戀和齊珏的薄情,趟了這渾水丢了這條命。他和太子向來不看好大公主和齊珏,但礙于兄妹情誼,太子不曾多加勸誡,畢竟他們也不知道這狀似簡單的一樁情怨,背後竟然有這麼多歹毒的算計。
但這一案中的深情薄情并不足以讓他再度對“情”失望。
柳曦既揮了揮手,讓不阿退出房間,熄了燈,到隔間冰冷的矮榻上和衣躺下。
最讓人驚悚的,是東宮。
能夠徹底擊垮沈明枳的,也是東宮。
東宮太子之位,既高且寒。為了這個位子,欺騙是家常、謀害是尋常。
他對太子、太子妃之間的情感并不了解,對太子妃與吳王之間不得見天日的情感更是一無所知。但現在盧有孝的口供說,當年他在化隆,吳王曾親自找他要過一種毒,無色無味但不緻命,事後還不能讓人查出來。這可就為難住他了,他賣的都是謀人性命的毒藥,這樣刁鑽的東西他到哪裡找。
不過還是找到了。
彼時太子新喪,太子妃與遺腹子還深居東宮。諸王以祭拜的名義進宮是常有,但重兵把守誰也不許靠近東宮和東宮裡太子的遺脈。但就是這樣的拱衛之中、太醫院嚴密的關照之下,太子妃莫名其妙滑了胎、丢了命。
他曾經從醉酒後的梅如故口中聽到過一點太子妃未嫁前的過往,但梅如故極其謹慎,他又對這些風花雪月之事不感興趣,很快抛諸腦後。是一直到他得知沈明枳在暗中查西南神女廟後,趁着一次實在不能推脫的宴飲,刻意灌醉了梅如故那對他無有不從、無話不說的好弟弟梅依徑,才又将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拼湊出了輪廓。
殺人誅心,莫過于此。
柳曦既翻身将疊得整齊的被褥扯開蓋在了身上。
巽山道人死在江西道,沈明枳又知道他這裡有這樣一份巽山道人親撰的簿冊,想必和藏匿已久的巽山道人之死脫不開幹系。而郇海山在湖廣道的零州出公差,不是去直搗龍城就又要演一出瞞天過海。
柳曦既再翻身。
梅依徑說,太子妃還未出閣前,與梅如故最多的就是吵架,天天吵,什麼事情都要吵,而吵的最多的事情,不是吳王,而是太子,不是婚嫁,而是國家。而梅如故此時最常駁斥的一句話是:“就憑我是宗子嫡嗣!”
這可怕的、該死的、永遠也擺脫不了的責任。
柳曦既的呼吸一促。
他還記得父親來化隆看他,沒說幾句又不歡而散。他說他是家中長子,是他母親唯一的孩子,這麼多期望、這麼重的擔子落在他的肩上,他需要一位妥帖的妻子來打理家務。
他是怎麼和柳濟道說的?
說他的妻子不是為了服務柳家而娶的,娶來也不是為了柳氏一族奉獻的。且當年他把自己送走,不就是覺得他們不像父子、也當不成父子,隻像仇人、隻能當血脈相通的陌生人麼。現在他們全然就是一對以“父子”相稱的陌生人了,他卻要問自己、逼自己,叫自己“回家”。
十一歲以後,他就是蔔栾枝一手養大的,霍伊蘭有自己的家庭,不過偶爾也會來看他。
他們都死後,他便沒有家了。
所以最後,逼走柳濟道時他是怎麼說的?
所幸你我同道。
柳曦既長舒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