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将旁人處理幹淨過後,一刀砍翻了此人,而此刻的郇寰已經跌坐在地。冬夜裡血凝得快,粘在指間感覺異樣,酒精麻痹了些許疼痛,倒讓這樣的感覺愈發清晰。郇寰脫力地松了手,将匕首的柄露在了冬至眼前。
“主子!”
冬至跪匐下來,要查看傷勢,郇寰卻攥住冬至的袖子,将幾個帶着血氣的混糊不清的字眼艱難地吐了出來:“活……口……”
冬至即刻回神,見被自己砍翻的那人還沒死,即刻扯了他的面具,捏着他的脖間命脈逼問:“誰指示你們的!”
那男人露出摻血的黃牙:“無人指使!”
冬至手上用了勁,就見這男人吃不住力道,居然就此昏死過去。他連忙撒手,撕了自己還算幹淨的内襯,揉成團堵在匕首處給郇寰止血,直到此時,巷口才有人打着燈遲疑地走來。
借着這一脈如同螢蟲般的光亮,冬至就見郇寰臉上的酡紅褪得一幹二淨,蒼白的臉上不知濺上了何人的鮮血,紅白相映,一縷病氣與一縷妖異纏繞着升騰而起,讓人見了倍感沖擊。
“啊!死人了!”
來人跌了燈籠,尖叫着跑出橫屍滿地的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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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枳借道洛陽東都時,正月已入末尾,年中喧嚣已漸平息。隻是途經此地,洛陽東都的氛圍尤其肅殺,他們入城尚且要檢查三遍,出城更加嚴厲,兩都兵馬司的官兵嚴陣城門,勢必連一隻蒼蠅也不能飛出洛陽。
這倒讓沈明枳有些後悔入城的決定,但孫先生和月珰一再堅持她必須要好好休息休息。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算清楚,但架不住一顆心都被雜事架在火上烤,根本沒法平心靜氣地去休息。
“怎麼樣?出什麼事了?”沈明枳還坐在客房中等孫先生熬安神藥,臨窗看着樓下闊大的一條路上接頭銜尾長長的一串官轎往來。
正月裡天總黑得特别早,此刻觀街十分模糊,再加上護衛家仆舉着火把移動,那長長的焰舌被晚風吹得又長又亮,直與對面歌樓上的華燈一同晃得沈明枳眼睛疼。
月珰連忙将疊好了擺在床頭的大氅拿起給她披上,“殿下當心别再着涼了。”
沈明枳合上窗,将寒風的嗚咽和人事的嘈雜都關在房外,“究竟出了什麼事?”
“日前洛陽知縣為下屬舉報以權謀私,五天前這位知縣就攜家私出逃……”
“既然是綱紀問題,那案子必然是交到察院了。”
“對,都察院特意派了禦史來,今早剛到……”
沈明枳蹙眉,月珰立刻止住話頭,“殿下?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沈明枳理着袖子:“其一,洛陽當地就有察院禦史,這案子看起來也算不上什麼大案,何至于勞動都察院親遣禦史費時費力?其二,化隆到洛陽不過兩日腳程,除去消息傳遞、處理的耽擱,算起來昨日禦史就該到了,為何會拖到今天?”
月珰一愣,随機歎氣過後苦笑道:“那殿下可猜得到都察院派來了哪位禦史大人?”
沈明枳認真想了想:“即便這案子真不簡單,佥都禦史也夠了,左佥都禦史梁樹遠不常摻和外地公差,都察院為着培養新人,應該會派在信州立過功的尚兆魁,或者是什麼都摻和一腳的介含清。”
月珰看着沈明枳抿了抿唇,頓了頓開口說出一個足以讓她們兩個都為之震動的人:“是總憲。”
一息。
兩息。
三息。
沈明枳倏然站起,“備車。”
月珰攔了上來,但沈明枳去意已決,輕輕拂開她就叫進了暗衛,暗衛自然唯她是從,頂着夜幕就小心套好了車。這座客棧是臨川名下的産業,老闆深知東家與這位貴人的淵源,不僅好生招待還幫忙遮掩,順便指了去察院的近路。
柳曦既現下辦公用的這間房比他自家的書房寬敞了不少,可他這個人也比當初書房之中嚴肅了不少,禮節自然是從未錯過漏過,心境是全然不同。
沈明枳開門見山:“柳大人處是否有一份巽山道人的親撰?”
柳曦既隻是在沈明枳的眉心凝眸片刻,似是在認真看她一路奔波後的憔悴,腦中卻在這瞬息萬變間将事情的來龍去脈條分縷析地理清楚,得到“綜上所述”的答案後,便将壓在一疊卷宗之下的一本不厚不薄的小冊子抽了出來遞到她眼前,嘴上說的卻是:“公主不問問,臣為何會在這?”
沈明枳的目光從那本冊子移到了柳曦既臉上,雙手接過冊子後又垂下了眼,似是對這件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小心翻開書頁,粗略地看上幾眼,“大人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柳曦既默然,片刻後自言自語:“洛陽知縣盧有孝之妻康氏,出身西越道彩雲康家,多年前就通過姻親關系成為化隆達官貴人與彩雲神女廟的紐帶,行販毒販藥的勾當,富埒陶白,赀巨程羅。”
沈明枳動作一頓,又聽:“然而幾日前盧有孝得到消息,說神女廟的巽山道人死在了江西,恰好又有人舉報他,驚懼萬分之下就裹挾了金銀細軟連夜出逃,不過最後還是抓住了,在獄中供出了不少東西。”
柳曦既說罷,起身,将桌案上一疊按了手印的紙一張張翻起,直到找到了一張沒有鮮紅手印的口供,方才拿着那張紙,從桌案後繞了出來,走到沈明枳眼前。
“這就是公主,費盡心思,以身犯險,都想找到的東西。”
沈明枳不敢看柳曦既的眼睛,隻是在柳曦既的影子裡,放下那本讓她心心念念、夜不能寐的“罪狀集”,抖着手要去接他展在空中的東西。可她進一步,他退一步,她幹脆站了起來作勢要去搶,但柳曦既隻是将那張隻有幾行字、但一筆一劃都寫滿了“真相”二字的口供背到了身後。
其實沈明枳甚至都不知道,柳曦既指的是到底什麼真相,但他說了,這是她“費盡心思、以身犯險”都要找到的東西。
柳曦既自有他的道理。
沈明枳深深吸了一口氣,發覺這一口氣的寒涼不是來自正月的空氣,而是柳曦既。
她咬牙,躬身朝這個如同天地棟梁的人揖禮,“請柳大人,給我。”
柳曦既知道她的倔,也知道自己再勸也未必有用,但本着他當年向故太子許下的那個承諾,他又要多嘴最後一次:“公主,他們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