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沈明枳有過準備,還是對被拖出來的一串或裸着身、或衣衫不整、或剛要穿衣剛要脫衣的光頭和尚暗暗吃驚,而且燈光大亮之下,那些僧面佛像的男人全都原形畢露,場面混亂污濁直讓人反胃。
郇寰也注意到了不妥,心裡大罵着擡手覆住了沈明枳的眼睛将她調了個方向面向自己,就這偏殿前高舉的火把的微光粗略看着她的眉眼,“我們走吧。”
沈明枳與他錯開身,離開他懷抱的刹那即刻感受到冷風的惡意。她緊了緊衣領,跟上郇寰刻意放慢的腳步,微一張口就被灌滿了寒意,強壓住喉嚨中的搔癢,生怕自己的咳嗽聲會驚動不遠處的僧人。但偏殿前已經翻了天,就算是她再大喊大叫,也未必就能在這樣的嘈雜之中脫穎而出。
等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地行至混亂的山門,早早被冬至提醒過等候此處的月珰迎了上來,在人來人往中護着沈明枳上了馬車。
郇寰隻是搶上前扶她一把,然後就負手默默站在了車窗下,心中莫名希望她會掀起簾子與自己說上句話,又不希望她這樣做人多口雜暴露身份。兖國公主此時應該在化隆城外申家的莊子上與申二夫人晝夜相伴,郇海山此時應該在法道寺山門口即将返程卻被突如其來的案子絆住,況且被有心人看見牽扯上了男女绯聞,這絕對不是件好事。
他不能走,但她就要走了。
“你保重。”
“你也是。”
馬車拔程,來路上已經有了官兵的影子。
郇寰眯眼,見親率而來的人就是早先邀請他來法會的零州知府熊家鼐,環顧其左右,卻不見與之偕行的通判傅世恩、同知孫培蔭,然則一應府兵俱全,似是埋伏已久。
至此,郇寰确定,他被人算計了。
“熊知府,怎麼不見孫同知與傅通判?”郇寰與熊家鼐施禮。
熊家鼐是早就摸過郇寰底細的,連忙笑着弓身矮上半截,将禮施得更加誇張。他個子不高,生得瘦弱,其貌不揚,這樣一來,在本就身量高大的郇寰面前更顯得像個侏儒,“郇侯安,孫大人與傅大人不勝酒力,坐轎回家去了。”
郇寰聞見他身上一股刺鼻的酒臭,但不見醉意,心裡猜上了幾分。他邊随着熊家鼐往法道寺走去,邊笑問道:“原來如此,那大半夜的,帶着這麼多衙差,熊知府怎麼還未回衙門?”
熊家鼐撂下被衙差“押解”過來的住持,臉上的讨好減了三分,将客氣添上三分,睜大的眼裡沒有酒後的醉意,全然是洞若觀火的清明:“下官聽聞郇侯也來了法道寺,又不曾聽屬下禀報您返回的消息,便想等上一等,看看下官有沒有這個福氣能與您同路。”
郇寰面上笑了兩聲,心裡卻惡寒了起來。
這個熊家鼐倒也不裝了。
現在郇寰就能确定,這位熊知府借着法道寺燈會擺席,刻意灌醉了孫培蔭和傅世恩,為的就是“等上一等”,好與自己“同路”。至于他費勁避開孫、傅二人,想同路與自己做些什麼事——
熊家鼐聽起屬下的禀告。
冬至早甩手,将帶來的親衛收了回來,守在郇寰身邊,緊緊盯着熊家鼐命人接手,押解下了這些酒肉和尚。
熊家鼐朝郇寰拱手道:“郇侯,您是刑部的尚書,專掌天下刑——”
他正說着,被郇寰擡手止住,郇寰死死注意着他的神情變化,一字一句說着:“本官此次南下,是為專案而來,别的案子,還是要走規矩的。”
熊家鼐愣了愣,随即笑了起來:“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多謝郇侯提醒。”
郇寰擺手,“來零州多日,有勞熊知府費心招待,若有什麼能幫得上的,盡管開口。”
熊家鼐看着郇寰臉上的笑,是與華燈火色一樣的璀璨,隻可惜,其中意味永不如烈火色那般純粹。但又慶幸,好歹是亮的,是能将污濁灰暗都照徹的光亮。
郇寰收了視線,與之作别。
都是在官場混了多少年的人,熊家鼐怎麼可能不知道規矩。上回郇寰處理漉水爆炸案,頂的是行江南道按察使的銜,故而江南道一應大小案件,都要經他的手審核、都要由他掌過眼;而這回來零州,就隻是刑部尚書為了一件案子出個差,事情處理完了就要打道回府,管不了地方的閑事。
可熊家鼐,明知故問。
公然偷懶他是不敢的,那大概隻有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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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真的都給您說準了。”人未至,聲先至,冬至趕在晚飯結束前,從萍州縣衙回來了。
郇寰正一個人吃飯出神,見冬至臉上的喜色,悠悠回轉心思,擱下筷箸,“是麼?”
冬至壓低聲音笑道:“零州這位傅通判娶了王家的女兒做續弦,孫同知就是此地孫家出身,隻有熊知府,那真是完完全全的‘外地人’,‘外人’,兩年前來的零州任上,夫人早亡,家裡隻有妾生的一個兒子。”
“他夫人是怎麼死的?”
提及熊家鼐的亡妻,冬至不由将臉上的笑收斂幹淨。
“自缢。”
“自缢?”
“正是,但打聽不出什麼原因,旁人隻說他夫人心情郁郁,門都不怎麼出的。”
郇寰手指叩着桌面,凝神想了會兒,追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吧,也是這個時候。”冬至聽着郇寰手叩桌面,一下一下的,如同屋内的氣氛,一下一下地落了地,連忙将沒說完的抖落出來:“哦對了,中午我到縣衙時,還沒見到知縣,正撞見也來此地的熊知府和傅通判在吵架,一見到我,連忙裝出和氣模樣,仿佛他們兩個從來沒有過口角一樣。”
郇寰勾唇輕笑:“他們不吵就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