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毫無征兆地,被諸方遮掩了不知多少年的法道寺的醜事就突然敗露,官場上的明眼人都知道這是遠道而來的郇寰幹的好事,而郇寰不找借口、也懶得找借口,大剌剌就把法道寺這座搖錢樹、淫樂窩給端了,滿城的風雨旋即呼嘯而來。
可郇寰攪弄起了風雨,風雨也有天地靈氣,也懂得誰是好捏的柿子、誰是崩牙的石頭,百姓、鄉賢、豪右的怒氣沖不了郇寰,那就隻能沖零州府的“大官”。
熊家鼐與傅世恩能為此吵架,或可窺得他們立場不同,傅世恩是當地豪族的女婿,自然要維護法道寺背後的勢力,而熊家鼐,行徑可疑,郇寰暫且不明他的真正目的,但可見他揭露此事的決心。
他不怕死啊。
即便昨夜,他郇寰沒有主動戳穿此事,想來這位熊知府也會有别的法子,讓法道寺中的修行者的真正嘴臉,在他郇寰的手下原形畢露。他需要自己來當冤大頭,來承受豪族的雷霆萬鈞,可事情最後還會懷疑到他這個“外人”身上。
又或者,他在和當地的豪族博弈,畢竟兩年過去了,他很快就要回京述職了,他在賭,豪族會否送他這個馬上就要光明遠走的官,一個順水人情。但他一個忍氣吞聲的四品知府的人情,與法道寺那些數不勝數的真金白銀,究竟誰的臉面更大一點?
所以說,他不怕死啊。
“哦,還有,今兒我騎馬去的府衙,街上路過一家叫普濟堂的藥房,招牌都被人砸了,聽說這家藥房是法道寺名下的産業,那些熏人的迷香,就是他們配的。”
郇寰眸光一凝,“可有實證?”
冬至搖頭:“那要我明日去探一探。”
郇寰擺手,“倒也不是要緊的事。”
最要緊的,是很快就會有零州當地的豪族,給他郇寰擺一場酒。
果然,孫家宴請,邀遍了零州上下官員士族,為的就是給他“壓壓驚”。他沒被法道寺的和尚吓到,反倒是被孫家的排場驚到。
說句實話,南下一趟,他在這離化隆千裡之外的斷發之鄉,居然見着了天子腳下白日做夢都夢不了的富貴奢靡。二品大員、爵位加身、光榮尚主,可郇寰見了孫家的這些牌面,都開始懷疑自己在化隆城究竟過的是什麼窮酸的日子、住的是什麼破爛的房子。而他記憶裡,能與孫家這種排場不分軒轾的,大概隻有皇宮大内了。
冬至坐入了車廂,照看醉得頭腦發昏的郇寰。
郇寰的酒量很好,但今夜他喝得不多,卻喝成這幅樣子,這不由讓人擔心孫家的酒裡究竟有沒有兌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聽見了嗎?”
“聽見什麼?”冬至連忙問,就見郇寰靠着廂壁,不住地揉着太陽穴,臉色在乍明乍暗之中顯得十分難看。
“熊家鼐的亡妻……”
冬至應聲:“聽見了,那位王推官被灌醉了才說的實話,熊夫人因為無子,遭了法道寺和尚的毒手,自責慚愧,才想不開尋了短見。”
郇寰的額頭抵着廂壁,嗤嗤笑了兩聲,還潤着酒氣的雙唇翕張,不知想說些什麼,卻久久沒有發聲,長睫垂下遮掩住的眼睛裡不知含了怎麼樣的情緒,默默凝視着自己搭在膝上的左手,虛握成拳。
冬至覺得,他的手裡該握些什麼才不顯空落。可任是握住了沈明枳的手,他心裡依然是空蕩蕩如有所失。
良久,郇寰閉上眼,沒頭沒尾地長長吐息道:“一股酒臭。”
就在冬至以為,應酬了一晚上的郇寰累得睡了過去,就聽他喑啞的聲音響在曠夜永暗:“回去翻一下過往刑案,找找前任零州知府的消息。”
“王推官嘴巴不牢靠,說前任周知府牡丹花下死,想來是個風流的……主子,難道您懷疑其中有事?”
郇寰虛弱地應了一聲。
正在此時,冬至渾身緊繃,警惕地回視車門之外,聽着铎鈴胡亂撞了十幾聲後平息,輕微如同秋夜蟲啁的液體噴濺之聲迎面而來,随即寒光飛現門縫之間,他一手拔出擱置在一旁的佩刀用力頂了過去,另一手不忘狠狠掐了正逐漸陷入稠夢的郇寰一把。
“主子!有刺客!”
冬至雙手發力,将來人頂退了出去,随即拔出綁在臂上的匕首,扔給了驟然驚醒的郇寰。就是這樣短暫的功夫,來人退下了車辀,揮刀砍斷了馬扣,一個肘擊之後,那匹馬驚嘶一聲就蹿出了暗巷,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背水一戰,絕無退路。
冬至一把拽住了郇寰,腳下一個用力,一并躍出了已經訇然前倒的車廂,随即就見前方三人持刀,身後三人圍剿,腹背受敵,車夫已經被他們一刀砍死倒在了腳下。
膽上生寒,冬至護着不甚清醒的郇寰緩慢貼近高牆,将前後步步包抄過來的刺客換到了左右手兩邊,将被晚風激得頭疼欲裂的郇寰按到了牆前。
“你們是什麼人!膽敢當街刺殺朝廷命官!”冬至暴喝,緊張之中用餘光打探深巷兩邊,瞟得燈火就在不遠,可刺客還能這樣大膽。
這一夥人都蒙着臉,身形不一,走路的步伐姿态不一。冬至是練過的,能從人走路時的發力判斷得出,除了為首的那個方才上車行刺的男人是個練家子,其餘的都是花拳繡腳隻知道使蠻力的。
為首的男人沒有說話,倒是另外一個五短身材的朝着冬至身後的郇寰怒呵:“殺的就是你這個狗官!”
随即,這群人一擁而上。
冬至心裡有了數,便刻意避開與為首那人正面交鋒,又借了這人攻過來的力道,拽住了這人的衣領飛身而起,撂倒了邊上人,一躍而下,踩在了一人背上。連帶着将這個人也被他揪得翻了個面時,冬至調轉刀柄,迎上直撲面門的刀刃,腳下重重碾着一人腰椎,在一聲慘叫之中,勾起地上俯趴着哀嚎的人脫手的刀,閃身讓開,帶這此人一并朝虛空跌去,改手攥了被他帶起了刀柄,借力朝為首這人暴露出的背上砍去。
冬至的力道很足,為首這人也是哀嚎一身跌落在地。冬至不戀戰,左右幾刀砍翻了圍攻而來的兩個人,回首就見郇寰被一人逼在了牆上,本該握在他手中防守的匕首這時落到了歹人手裡,鋒利的刀尖正漸漸逼近他的咽喉。
喝了酒,郇寰的拼死格擋本就失了力氣,頭還是崩裂了般的疼痛不止。就在刀口将近,冬至解決了另一擋路的刺客、又被從地上爬起的為首者纏住之時,郇寰終于快要堅持不住,幹脆用本就石頭般沉重的腦袋狠狠撞了過去,在這人吃痛的刹那,将刀推回、推偏了些許。
可這人的力氣太大,雙手順力攥着匕首,直接刺入了郇寰右腰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