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英一身月白,垂首低眉的姿态有幾分兖國公主的味道。柳曦既腦海中不知怎麼蹦出了幾句聽院裡那幫小年輕說的閑話,說是聖上特别寵愛長英公主,恩寵之盛能與已經出降的兖國公主相比。
柳曦既本就比長英高很多,即便是低了頭,也依舊能看得清她的神色舉動,搶在她開口前告了辭。
雖說三年孝期還沒有過去,但宮裡的公主皇子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此次曲江宴聖上不僅是犒勞進士,還有選婿的暗示,挑到合眼的讓兩個人先相處來年賜婚就是。在此關口,他更當小心謹慎,防止有瓜田李下之嫌惹上飛來橫禍。
長英也覺出了柳曦既的疏離,但想到他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冷淡,心裡也未生不快,隻是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但她沒立三瞬,身後就傳來了臨川的笑聲和沈明枳的聲音:“長英?你怎麼在這裡?”
“十姐姐和臨川姐姐也出來透透氣?”
臨川上前一步笑道:“是啊,長英妹妹出來透氣可物色到了心儀的驸馬?”
長英臉一紅,求救似地望向沈明枳,沈明枳順勢解圍道:“你臉皮厚她臉皮薄,哪有你這樣打趣人的?”
臨川滿不在意:“長英妹妹臉皮薄,那我們更要替她物色了,不然有了心上人憋在心裡不好意思說,耽誤了一樁天賜良緣怎麼辦。”
沈明枳笑着白了她一眼,将躲在她身後的男童女童牽了出來,長英的眼立即彎了起來,未褪去的绯紅配上她櫻桃唇上的笑,顯現出一脈動人的嬌柔。
長英眨眨眼:“這是——臨川姐姐家的?”
雖是問句,卻是笃定的語氣。臨川哼了一聲,抱臂立在一旁,沈明枳卻和長英一同蹲了下來,用極其溫柔的哄孩子的語氣問他們:“來,你跟這位仙女般的小姨母說說,你叫什麼名字?”
男童害羞地抓着沈明枳的裙子又要躲,倒是女童大大方方爽利地說:“我叫靜潭,‘夜靜春山空’的靜,‘仙官欲往九龍潭’的潭。”
沈明枳微微一愣,擡眼望向正得意洋洋睨着自己的臨川。長英驚喜地眨眨眼:“靜潭怎麼會背這麼多王右丞的詩啊。”
張靜潭笑鼓着臉蛋,慢吞吞、一字一句地說:“母親讓我們學的,弟弟也會呢。”
長英斜了腦袋看向臨川,臨川用很不客氣的命令似的口氣對那還躲在沈明枳背後的男童說:“張平涯,男孩子害什麼羞,姨母問你話呢,你的名是哪幾個字。”
張平涯不舍地松了沈明枳的裙子,走到長英面前行了個禮:“回小姨母,是‘千裡暮雲平’的平和‘積水窮天涯’的涯。”
長英起身笑得嬌俏,變着法兒誇這兩個孩子,不忘觀察沈明枳的臉色。強勢霸道如臨川郡主,都給家裡的便宜丈夫張山川納了妾,都到了這個歲數,沈明枳和郇海山未有子嗣,郇海山在外面連女人的袖子都不沾,她這個十姐姐還不考慮下納個妾給郇家綿延香火?且她瞧着,沈明枳挺喜歡小孩子的。并且,臨川這個大老粗怎麼會有雅意去讀王摩诘的詩?還讓妾的兒女将王詩背得滾瓜爛熟?
長英是沒想到,瞧着沈明枳應當喜歡陸放翁或者辛稼軒那種調調的,不曾想她竟是王摩诘這一挂的。
沈明枳看着長英灼若芙蕖出渌波的笑容,心裡一陣暖一陣涼。
她也沒想到臨川竟然讓兩個孩子去背這些詩!
和長英别過後,臨川還沒來得及向沈明枳邀功,就被腹中一陣痙攣抽搐攪擾得冷汗直冒。臨川不想壞了沈明枳的好心情,頻添擔心,借口更衣,讓沈明枳帶着兩個孩子在附近轉轉。
初春的曲江花團錦簇,但沈明枳閑坐的這處小榭卻光秃秃似被拔了毛的錦雞。因此,當身羅錦繡的人們流連至此,沈明枳覺得薄春初霁,桃紅柳綠甚是紮眼,兩個小孩子的注意也全被吸引過去。
一群光鮮亮麗的新科進士裡那衣衫樸素的年輕人格外刺眼,像是紗羅錦緞上的補丁、粉牆白紙上的污漬,直将最慘痛晦暗的現實戳到人眼皮子下,将這美好瑰麗的盛世圖景戳出一個洞。
冉琢明望見亭榭端坐的兖國公主,和圍繞左右嬉笑的兩個孩子,頓覺神經一緊。失神的片刻,已經有人簇擁着他和踟蹰不前另一人過去。
沈明枳心裡正想着當年自己留給冉琢明的錢,應該足以他富足地過日子,在化隆買一件新衣裳也是夠的,莫非是飛來橫财反生事端雲雲,倒沒想他們一幫人烏泱泱地往自己這裡來于理不合,被沈明戒一聲“阿姐”喚回了神,這才發現自己光顧着看冉琢明,倒忘記看為首的晉王和猶疑不定的甯晨铎。
沈明枳一一回禮,聽晉王給她一一介紹身後的年輕人們,輪到冉琢明的時候,那年輕尚未雕琢過的目光裡透亮出幾星希冀,但見沈明枳對他的态度并無不同,于是瞬息萬變後,眼中濺落草野的火星子漸漸熄滅。
沈明枳心中有歎,但隻能不動聲色,委婉地提了一下不久後将在襄陽侯府舉行的宴會歡迎他們前來,然後給沈明戒使了眼色叫他帶人離開。
這次宴會将由她親自操辦,免去披紅挂彩,本旨在答謝去歲柳太夫人出殡各家沿街設路祭相送,因為各種變故一拖再拖,拖到今日迫不得已。後來郇八娘鬧出那一番事,再加上開春聖上曾暗示過宮裡上下要給已經及笄的公主們遴選驸馬,沈明枳就打算順便邀一些尚無根基的未婚士子前來,積極響應各番号召。當然,請帖她是不能給他們發的,但來者歡迎。
衆人剛要調頭離開,沒幾步,就聽見沈明戒的聲音從最前方傳來,随後是一衆官宦子弟給郇寰的見禮:“見過郇侯,郇侯怎麼逛到這兒來了?”
郇寰個高,但這些年輕人中也有比他高的佼佼,但此時他們莫不是收緊了下颌退開一條直通小榭的道,讓緩緩站起身的沈明枳現在他的眼前。
郇寰掃過人群中的甯晨铎,報以一個疏離親切分寸拿捏極好的笑,和與他道禮的陌生面孔一一颔首,不消他開口,就已經有知曉皇家姻親關系的人調笑道:“還能幹什麼,當然是來找公主的啊。”
沈明戒很不悅地瞪了那人一眼。這些人中不乏和冉琢明一樣是苦寒門出身,聽了這話便也猜到了帶着孩子的兖國公主和眼前這位郇侯是夫妻關系,也即刻明白這位郇侯就是那個在官宦子弟口中口口相傳、聲聲相念的襄陽侯。
冉琢明冰涼的心在郇寰目光投過來的刹那有了絲絲裂痕。出乎他的意料,郇寰對他的态度不如沈明枳冷淡,而是有了幾分更盛的笑意,特意打量過他後确認名諱:“冉琢明?”
他躬身一揖,等待後文。
在衆人好奇的注視下郇寰贊道:“很好,我刑部可算也有一甲登科的人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