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膽小!你就是害怕!你就是怕自己也變成我這副樣子!變得六親不認、被權勢人心逼得走火入魔成了一個怪物!”
“什麼唯願當歌對酒,什麼月光長照金樽,什麼美好追求,都他媽的是借口!沒有我,沒有我這種怪物,你他媽過什麼太平日子!我連兒子都不要了,就為了這個,你們現在卻來勸我回頭,回什麼頭!沒了柳晢,你還有别的兒子,你還能回頭,我回什麼頭!我有什麼臉回頭!”
柳濟道沉默無以應對。
“我還怎麼回頭?柳濟道,你個沒心的逃兵!”
柳濟道閉眼,不忍見君王垂首淚長流。
過了很久,他問:“陛下在想什麼?”
聖上抹了一把臉,“如果鹇兒是男孩子就好了。”
柳濟道望向門外天邊雲台月,廣寒中無邊的孤獨随之而來。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是一種永世難解的孤獨,是一死了之也不能化解的孤獨,現在就墜下雲端落在了他們身上。當年送走柳曦既,他也未曾皺過眉頭,當年決定永不入仕,他也未曾痛過心。現在他望着他的背影,他頹喪無助的背影,頓覺五髒六腑備受錐心之痛。
他整齊衣冠,起身鄭重下拜,“陛下應該慶幸,她不是與太子一樣的男孩。”
“柳濟道,你失望了。”
聖上坐在門檻上,轉頭看他,“我聽說你與從一法師往從甚密,你有羁絆,沒法出家,但了斷塵俗、靜掃琴台也是條出路。”
柳濟道朝他磕了一個響頭。
“你從不說假話,你覺得,我能成功麼?”
柳濟道直起身鄭重道:“陛下也是矢志不渝之人,有志者,事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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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曲江。
由于去歲士子鬧事沖宮門,各衙司都吃了黜落,于是今年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會試與殿試格外順利,傳胪遊街,簪花授官,一系列流程全都順利走完,衆人才稍稍舒了一口氣。
每次放榜過後,下餃子、挂臘肉接踵而至,但獨獨這次,讓三法司連帶着京兆府都精疲力盡。
郇寰在刑部過夜的第十五個清晨,郇杭才捧着新衣、駕了馬車,來接他回家。
郇寰火氣很大,收拾好衣裳就被塞進了馬車,躬身掀簾而入時,就看見妝容妥當的沈明枳打了個哈欠,笑着朝他挑眉,“臉色這麼差,看來郇大人這些天休息的不好。”
郇寰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原來寬敞的車廂一下子逼仄起來,但郇寰的心情卻反倒敞亮起來:“殿下的精神不錯,看來休息得很好。”
沈明枳笑了笑,再打了一個哈欠。
郇寰起身擠到她身邊,将她的腦袋掰靠到自己肩上,不妨她别開臉,拇指蹭過她塗了口脂的嘴唇,“困就再眯會兒,到了曲江我再叫你。”
沈明枳感到别扭,但扭不過郇寰。當她第不知多少次即将安睡的時候,郇寰輕輕喚了一聲,一個激靈,她醒了過來。
車馬已經堵得不像樣了。為防誤了開宴的時辰,郇寰打算帶着沈明枳走上一小段路。
三月的微風還帶着沁人心的涼意,沈明枳一冷一熱下打了個噴嚏,正巧被笑嘻嘻的臨川看見了。
張儀賓帶着一對兒女朝夫婦二人還未見完禮,郇寰就被臨川擠開,沈明枳就被臨川獨霸。郇寰沒來得及表達下他這個驸馬的不滿,就被臨川趕蒼蠅似地趕走,挽着沈明枳一步三蹦地跑了。
見臨川胖了一圈的臉蛋,沈明枳扯了下嘴角:“你日子過得挺滋潤的?”
臨川眉飛色舞:“那當然!我悄悄把他家邊上的那棟宅子買了下來。”
沈明枳無言以對。難怪這丫頭很久沒有來煩自己了,原來是去和淩雲重當“鄰居”了。
臨川壓低聲,興奮給她講新科進士們“乏善可陳”的三兩私事秘聞,不料剛入了席面,就與離席将出的柳曦既迎面相對。
沈明枳笑着扯了扯得意忘形的臨川與之見禮,柳曦既一一還禮,神色不見松快,眼下的兩抹青紫突兀地現在一張微白的臉上。
待人走遠了,臨川笑望着柳曦既的背影捅了捅沈明枳問道:“柳大人是哪一年的狀元來着?”
升平八年。
沈明枳沒有回音。臨川也不是真要問這個,她撫掌感歎:“連中三元!國朝也就這一個吧!”
沈明枳淡淡應了一聲,找了位子坐了下來,臨川占了郇寰的位子毫無愧色,朝着水榭上三五成群的年輕進士們指指點點,不一會兒困惑地撓撓頭:“啧啧,鹇兒,你分得清梅三、梅四嗎?”
沈明枳擡頭一張望,見今年的狀元和榜眼正被一衆老、少男人圍在中間,不待她細細分辨那一模一樣的五官中截然相反的神采,窦晴柔就攜長英公主從外面前呼後擁地徑直朝她們走來。
臨川見了她們就沒有好臉色,窦晴柔也很不想與之多話,倒是長英,就直接坐到了沈明枳身邊,沒注意那位子是留給姗姗來遲的邕國公主夫婦,不一會兒就被窦晴柔叫走。
“這小妮子倒挺喜歡向你學習呢。”
沈明枳冷冷掃了臨川一眼:“不該說的回去再說。”
臨川湊上來笑:“我還以為你要訓‘不該說的不要說’呢!”
吃了沈明枳一記眼刀,臨川撂下了話題,重新聊起了梅三梅四:“哎,梅家真是多才子!一甲進士都齊全了。”臨川掰着手指:“你看,老三梅尋春是狀元郎!老四梅依徑是榜眼!他們家的大哥梅如故倒隻是個探花。啧啧,世上今人勝古人!”
沈明枳眼皮一跳,内心腹诽:你是不知道梅如故這個探花郎的含金量,他那一科的狀元可是柳曦既,榜眼是那個傳言三歲能詩、五歲能文、七歲能賦、九歲通曉四書論遍古今的神童華嵘。
梅家兄弟本是三年前就可參加會試,但因為入秋梅老夫人病逝被迫還鄉。至于梅如故,因着不是父母喪,不必去官,故而還任臨川知府。
此時,正當臨川想再度發表一下對梅家三才子的崇敬時,郇寰來趕人了,随之而來的還有聖駕将至的唱和聲。臨川沒法,隻能讓了位。聽完聖上一番客套說辭,與幾位大儒祝完酒後,郇寰這才在召見新科進士的當口尋到機會和沈明枳說說話:“你們方才在聊什麼有意思的事呢?”
沈明枳放下酒盞,目光從一甲三人中一個清瘦的年輕人移向一前一後走上來拜謝皇恩的梅家兄弟:“梅家一甲三人都齊全了。”
郇寰輕輕笑:“這倒是罕見的美談,梅閣老泉下有知也含笑。”
沈明枳忽記起,小時候聽梅如故随口提過一句,梅癡絕也是榜眼。
郇寰端着酒盞與對面敬酒的同僚遙遙應和,不由得又笑了:“唉,我也就隻能坐這兒吃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