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淩雲重高估了他在臨川心裡的地位又低估了沈明枳。
沈明枳無法繼續這個話題,故而宕開一筆,問他:“你怎麼發現我也參與其中的?”
“其中”必然指為故太子複仇一事。
淩雲重答得利索:“公主适郇海山。”
沈明枳輕輕搖頭,嘴角的笑不是在嘲諷他而是在嘲諷自己,“你怎麼發現我在利用她?”
淩雲重:“漉水赝品。”
即便兖國公主假造漉水紅瓷一案攀誣諸多朝臣是為了轉移視線,是為了救都督陸微,但下場幫她做局、入局攪弄混水、出局被拖累的人全都是臨川郡主;即便某日東窗事發,不長眼的人要大做文章,都不會牽連到兖國公主絲毫,臨川郡主是唯一的替罪羊。
就從臨川郡主代人受過的從容模樣和他後來對她的深入了解,這樣的事情,應當還曾有、還會有很多,甚至她明知對自己百害而無一利,還會欣然應諾。
這恐怖的,情感駕馭。
淩雲重擡眼看向端坐沉思的人,面無表情,甚至有幾分無奈的笑萦繞在唇角。
沈明枳察覺到他鷹隼般的目光,斟酌了片刻,坦然問道:“你喜歡她。”
沒有一絲遲疑,淩雲重回答:“不是。”
這出乎意料的兩個字讓沈明枳的眉頭蹙起,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起了郇三娘和樓複,那段充滿利用陰謀的青□□戀。
淩雲重猜得出沈明枳此時心思,補充道:“我愛她。”
沈明枳這一瞬好似不會呼吸。
這是一句很陌生的話,一個很陌生的字眼。但陌生之中的熟悉感就如同童年歡樂的記憶一樣,撲面而來,久久不散。
她扶額:“有區别麼,于你來說,都是占有。”
淩雲重不意外她會這麼問,但不認為需要他一個外人來向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解釋“喜歡”與“愛”之間那些天壤之别。
沈明枳的目光凝在他的臉上,久久等不來回應,但心裡隐約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她沈明枳知道此二者之間的區别,并且很早就知道,早在她發現齊珏對大姐姐細心呵護的感情肆無忌憚時、早在她發現自己很喜歡崔選侍和朱先生時、早在她發現她養的雀兒突然死時。又直到臨川突然找她的那夜,她知道了自己會喜歡,但不會愛。
她是個殘疾人。
她竟然是個殘疾人。
一個不會愛的殘疾人。
她不能直視臨川的眼淚,也不能直視添在門口的羊角燈。
她感覺無形中握住她脖頸的手慢慢收攏,她在劇烈喘息着,但在淩雲重看來,她死水無瀾。
她忽然一笑,“你這是将刀給到劊子手,軟肋暴露在青天白日。”
淩雲重彎下身子,低下頭,引頸就戮的模樣。
平白牽扯入謀害故太子之中,這樣的把柄,能讓他永遠為自己像為肖執真一樣驅馳;他愛的臨川自願呆在她親手搭建的牢籠,這樣的軟肋,能讓他永遠忠心。他不僅将個人性命交到了她手裡,還将整個錦麟衛的權柄都無償奉送。
這可比難搞的窦宇和他難纏的陰陽衛,更加劃算。
瞧,現如今,她還在算計,算計臨川的感情。
她果然不會愛。
沈明枳又一笑,“你有什麼條件。”
淩雲重:“放了她。”
給她的心以自由。
“你知道,你其實沒有資格與我談條件。”
淩雲重默認。
“但我,大發慈悲。”沈明枳自嘲。
淩雲重依舊沉默。
“但這個條件我不能答應。”
淩雲重驟然擡頭,那一陣勁風直撲面頰,彷如在質問她:為何連虛僞應承也不願意!沈明枳明面答應,暗地如舊,畢竟感情這個東西,太玄虛了,不是想操控就操控的,就像他淩膺從未想到自己會愛上像臨川郡主這樣放浪肆意的人。
沈明枳也理解他的暴怒,理了理袖子,用這樣的漫不經心掩飾自己的失落:“因為我做不到。”
這一句餘音不絕,似是每次回憶舊事前那出竅的袅袅一縷神魂,連帶着目光也變得格外悠遠綿長。
“你知道臨川郡主不能生育麼?”
淩雲重皺眉,卻不是愁與怨,是說不出的震驚,随即轉變為憤怒。想也不用想,若非天生,那就是為了一個該死的男人在後宅中備受折磨。
“這是一個秘密。”
聖上還隻是兖王時,魯國長公主為了替兄弟籠絡臣心,嫁權傾一時的首輔呂蘋調當續弦。呂蘋調大了魯國長公主整整二十歲,有三子四女,多房美妾,尤寵其中一個叫翠娘的女人。
魯國長公主從小就是衆星捧月寵着慣着長大的,驕縱比長樂、長甯有過之而無不及,嫁了呂蘋調後卻安安靜靜地在後宅看家,善待繼子繼女和難纏的妾室通房,堪稱典範。
聖上登基前一年,魯國長公主懷上了臨川,差點難産。後來聖上登基,魯國長公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劍殺了害她母女的翠娘。随後呂蘋調去世,呂蘋調的兒女因着各種各樣的事故接連喪命,據傳,呂氏一門的死都是魯國長公主的手筆,朝中不乏有人攻讦此事,但都被根基尚未穩固的聖上壓了下來。
等梅癡絕登上首輔之位,魯國長公主便大肆豢養面首,不算高調,但人盡皆知,又被谏官參了一本,聖上又壓了下來,又封魯國長公主的女兒為臨川郡主,又去原姓賜國姓。
據說,魯國長公主在嫁前就向聖上提了兩個條件,一是一朝禦極滅呂氏滿門,二是此後允她随心所欲。前者,即便長公主不提,聖上也會這麼做;後者,隻要長公主不越權的雷池,要錢給錢,要體面給體面,要高興給高興。
這樣的母親養出來的女兒,可想而知,就是魯國長公主的翻版。
小時候的沈明枳和臨川很不對頭。
沈明枳雖也貪玩,卻是在無數的分寸之中撒歡,臨川則不然。
彼時她最親近的莫過于已如願以償嫁給齊珏的宣國和尚且年幼的長甯,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和她們一起挑戰各樣不能碰的底線,動各種動不得的土,捅了簍子,宣國和長甯就推她出來,她也很得意自己特殊的身份能擺平一切麻煩和讓她得到宣國、長甯兩姐妹的矚目。
當年沈明枳問梅如故,怎麼會有人上趕着當冤大頭的,梅如故認真想了會兒,回答說:大概是傻吧。
沈明枳舉雙手贊成。
她不是個好事的人,見了臨川她們三個就繞道走,免得多生事端,尤其是在手上沾了朱先生和崔選侍兩條人命過後,她發誓自己再也不會沒事找事。
所以,當那天傍晚皇後娘娘風寒,她主動請纓去太醫院為娘娘拿藥,回來時看見一個宮女在無人處往一碗香噴噴的甜湯中加入些奇怪粉末時,她心裡一驚,吩咐跟随她而來的宮女先提了藥回去,想了想,覺得自己應該視而不見地随宮女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