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我——他讓我離開你……不然,不然我就得離開他……”
沈明枳很混亂。
臨川與淩雲重的關系今非昔比了。
已經到了沈明枳也不清楚的地步。
往日膽敢有人這樣讓臨川二選一,臨川想都不用想先找人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揍上一頓,然後歡天喜地地再找下一個秀色可餐的獵物。現今,臨川居然在痛苦。
她隻不過一段日子沒看住她,現在的局勢就能讓人感到惡寒。
她自問和淩雲重沒什麼龃龉。
但她着實看不透淩雲重此舉。
難不成淩雲重看出什麼?
似有一滴寒淚裹挾着周身所有溫度順着脊梁漸漸滑落沒入腰帶,沈明枳腦海中隻剩下“淩雲重”三個冰冷徹骨的大字,一刀一刀地镌入清醒着的意識,這種随之而來逐漸加深的痛與恐逼得臨川的低聲啜泣與時不時蹦出來的二三字眼都不入耳,逼得她要割下這些短暫的柔情。
淩雲重是整個皇家的大恩人,用錦麟衛指揮使的位子來謝他遠遠不夠,所以聖上對他會有無盡的寬容,直到厭倦的那一天,淩雲重的位子都将穩如泰山。
他唯一可能的把柄握在肖執真手中,但肖執真早被處以極刑。
他身在外地公幹,卻能在肖執真的嚴防死守中窺見被“請”入诏獄的魯純學,再由此聯想出一場駭人聽聞的宮變謀逆,又敢冒着生死大忌私自回京,孤身诠釋“富貴險中求”這五個字用血是如何寫就的。
這樣的人,如若為敵……
沈明枳不敢往下想。
忽然,精疲力盡的臨川悶悶地說了一句:“鹇兒,我隻有你了。”
又如一道驚雷滾過,沈明枳愣在原地。
她收起思緒,垂眼看見自己抱着她的雙手手背上騰起的青筋。她忽然感覺自己被壓迫得難以呼吸,眼前的天地都在旋轉,八方的聲音都漸平息。待到溫度重新溫暖周身,被拉扯的魂魄安然歸位,眩暈如同一閃而過的流星,訇然墜入原野,在天際留下一道漸散的銀痕。
銀痕之中流下了血,間或夾雜着淚。
這就是臨川的選擇?
我隻有你了。
開什麼玩笑。
沈明枳扯出笑容,用溫柔掩飾顫抖嗓音中的恐懼:“怎麼會,你還有姑母,你還有張儀賓,還有子女——”
她覺得“庶”字太刺耳故而略去,結果更覺得“子女”二字紮心,一時間也不知補救,隻慢慢沒了聲音,有些擔心地看向埋首懷中的臨川,钗環珠翠,青絲疊翳,怯弱的神情恍惚間好像若幹年前,稠黑荒草中痛苦的少女。
當年的少女長大成人,脾氣更乖張,性子更頑劣,但沈明枳看來卻絲毫未變。
她待自己的心,始終如一。
旁人叫這個是受寵若驚,她叫這個叫恐懼。
這就是無邊恐懼的源頭。
這個傻姑娘。
沈明枳輕輕拍着她的背,就像多年前那樣,哄着一個比自己還要大幾歲的少女,安慰她的痛苦,驅散她的恐懼。分明自己比她還要嬌氣幾分、怕幾分、慌幾分,那一刻卻扮成了假大人。
“淑氣。”
時隔多年,沈明枳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臨川朦胧着眼擡起頭,離開沈明枳的懷抱,像是一個犯錯了的孩子、一頭失怙的小獸,安靜地跪坐在矮榻上,聽此生最為依賴的人的訓誡。
見她這個模樣,沈明枳鐵築的心都熔了,淩雲重也狠得下心提刀相向。
沈明枳明白了。她按了按眉心,問道:“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嗎?”
臨川知道,沈明枳從她躲閃的目光中洞察了一切,但她卻說:“因為他嫉妒。”
沈明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這個溫柔陷阱中逃出生天的,當她渾渾噩噩地摸索下車時,發覺今夜的公主府前挂着兩盞璀若銀輪的羊角燈,将這一條冷凄的歸路照得溫暖徹亮。
燈在她微白的一張的臉上灑下柔和的流光,但她覺得分外刺眼。
那遁藏于黑夜的恐懼再度爬上心頭。
月珰早已命人準備軟攆候在門房,屋中梳洗的水也溫度正好,郇寰書房的燈光如故照耀。他聽見動靜,收了筆,合起文函,持燭推門而出。
他藏起所有的不愉,展現給沈明枳的一張臉竟然耀如金烏。
久久藏匿在心中不知名角落的恐懼,徹底曝露于光天化日。
沈明枳給了所有人一張虛弱的笑臉,然後逃回了私密房間。
命令所有人退下、房門合上的瞬間,她終于繃不住,擡手捂住了眼睛,不去看自己的殘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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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見淩雲重一面很不容易。沈明枳命暗衛在淩雲重出沒的各處把守,好不容易逮到機會約上了時間,借了與臨川相會的名頭,在極樂坊等人。
結果見面的第一個舉動,就是淩雲重默聲跪了下來。
他的心腹将這間屋子圍成鐵桶,但他的聲音依舊小心地低沉下來:“臣淩膺,拜見兖國公主。”
“本宮現在當不起指揮使大人的這一跪,您還是快些起來吧。”
淩雲重聽得出沈明枳的語氣遠不如從前親厚。
他站起,沒一會兒,再度下拜:“罪臣淩膺,拜見長平公主。”
沈明枳訝異,被他這一句話攪亂了心思,堪堪冷靜下來後問道:“淩大人這是做什麼?”
他抿唇,長長的唇線條銳利,如同一柄繡春刀。但他現在沒有配刀,就連所有防身的暗器都早在進門的時候清理幹淨。他現在很有罪臣的樣子,但一身皂衣下的永不彎曲的脊梁,卻直直地戳到人眼前,将他的不甘不屈不服晾衣裳似地漏落開來。
沈明枳沒有叫他起來,他跪着不動。
終于在沈明枳瀕臨爆發的邊緣時,他開口:“癸卯年,罪臣淩膺供職東宮長纓衛指揮使韋鑫麾下,受上命奉送器物入東宮,呈至故太子案上。臣,罪該萬死。”
沈明枳用口吻的冰冷冷卻血液的沸騰:“恪盡職責,何罪之有。”
淩雲重嘿然不語。
沈明枳松開袖子下攥緊的拳頭。
她更加明白,為什麼淩雲重要逼臨川離開自己。
她,行的是大逆不道事,殺的是位高權重人,報的是不見天日仇,做的是虛無缥缈夢,騙的是至親至信情。臨川隻是她的一把刀,刀折了,就廢了,哪怕這是一把鑄了半生、磨了半生的刀,該棄之時,即棄之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