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有個弟弟,你應當聽甯主事說過,他在過他自己的日子,而殿下做這些也是希望你能過你自己的日子。”
“殿下不欲我與你說這些,也是為了成全。”
“崔姑娘,多保重。”
多年以來,郇寰覺得今日他才真正認識了沈明枳,但這樣的沈明枳又能與他記憶深處的人逐漸重疊。
他記起郇二郎第一次單方面認識長平公主沈明枳時,菁明書院頹牆青氤。
那時他還沒和申不極稱兄道弟,他爹正通門路準備把他塞進菁明書院熏陶幾年,誰知化隆兩大生事頭頭郇二與申二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把事情鬧到一同進京兆府喝茶的地步。老爺子差點一口血噴人一臉,一掄棍子親自出馬,把他打了個半死不活,關在祠堂罰跪思過半載。
後來傷養好了,消消停停進了菁明書院,誰料天公不作美,就在路上又遇見了對頭申二。兩邊的小厮如臨大敵,打算一有不對就扯開嗓子喊人,誰知道兩個冤家竟莫名其妙地握手言歡,勾肩搭背地一同進學去了。
郇二郎的小厮郇杭與申二郎的小厮申景都一緻認為,那天的日頭從西邊升起。
沒兩步,郇二看見有人鬼鬼祟祟,一捅申二問道:“那是誰?”
申二看去,樹影掩映下,正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子攀着不高的頹牆,裡頭另有一個同樣稚嫩的娃娃接應着,外頭一個年長的女婢緊張地四下照看着,一瞧見這裡駐足而立的幾人,霎時慌了神,一出聲,那牆上的小子立時摔了進去。
菁明書院很老很舊,青苔藤蔓覆滿了半頹的矮牆,外頭幾棵樟樹的枝葉直接垂到了院裡去。但沒有人主張修整,因着裡面那些老頭子覺着這别有一番天然風骨,也不曾管過負責安保的衛兵死活。
申二朗聲大笑:“甯大郎不是在裡頭讀書麼,估計就是他家的老七,我見過幾次,是極其向上好學的小苗苗。”
郇二有點錯愕,化隆竟還有出身優渥的毛頭小子不用鞭策就上趕着爬牆去聽老頭子講學?
後來他才知道,自然是沒有的。
郇二就立在廊下,看着甯七郎和一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小子翻牆。那小子的胳膊、膝蓋處都有着不輕的擦傷,當就是早上摔下去的那個。
甯七郎關切地問:“能爬嗎,要我先……”
那小子沒聽他說完就一揮手,态度極其冷淡傲據:“不需要,我可以。”
郇二興味頗濃。
敢情這是個向上好學的女娃娃?
過了些天,他才從當時同在書院混日子的敬王、而今的趙王處得知,那是沈明枳。
當年的沈明枳從不低頭。
如今的沈明枳低頭了。
郇寰揉着眉心,翻身揮去這些遙遠的記憶,在極度的疲憊之中昏昏入睡,連夢也來不及做上一個,冬至叫他晨起上朝。
受過崔嫣恩惠的小沙彌早已被逮住,對自己給甯晨铎下藥、準備散布謠言的事情供認不諱,郇寰讓人妥善處理了,将城門口送信的乞丐放了,一封給自己、一封那晚沈明枳從甯晨铎處搶來的信全都燒盡,從雙塔寺附近搜出崔嫣殺害文十一郎的兇器。
反正刑部是他郇寰的一言堂,申、文兩家都求着息事甯人,案子就這麼結了,對門的禦史竟也吃了申、文兩家的啞彈一言不發,大理寺早被打點過核查得快,大家都和和氣氣地将事情揭過。隻有刑部郇尚書雨夜探查雙塔寺、揪出歹人藏身之所的美聞流傳化隆,倒沒人注意第二天早上渾渾噩噩被人馱下山的甯晨铎。
郇寰早早囑咐過郇七郎和郇八娘這幾天不要叨擾沈明枳,自己又早早下了衙盯着他們吃飯用功,不忘選了個日子如約去拜訪亡父故友何卓遠,寬慰過心眼鬥大的申不極,去侯府看過郇三娘,日暮回府,聽人說迷迷糊糊睡了三天的沈明枳醒了。
她睡着的某些時刻,郇寰當真害怕她長眠不醒就此死去。
知道了這個消息,他換過衣裳,覺得整個人也神清氣爽,打算再看看她的傷勢,挑了幾件朝中大事打算和她聊聊,但走到正屋旁,就見月珰推門出來,一臉歉意:“殿下又歇下了。”
郇寰應了一聲。他本不該打擾,可他在門口站了好久,這才決定繞過月珰,輕輕推門而入。
桌上燈燭似還有一縷青煙未盡,書頁還是打開着的,帷帳裡的人正側卧無言。
他們很久沒有說話了。
郇寰走近兩步,立在那裡看了一眼,回身就要出門,袖子帶倒了桌上的書卷,他冷汗直冒,眼疾手快扶住傾斜的燭台,就着窗外映入的燈光掃過書上的字句一眼。
模模糊糊的一眼,但郇寰仿佛明白了一些事情。
沈明枳的屋裡很少出現經史子集,常見都是各方異志、四海奇聞。此時這冊嶄新的《李斯列傳》卻工工整整擺在桌上,不在妝台,就在一進門最顯眼處,她根本不可能坐着讀書的一處。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鹹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崔嫣的那些話再度響起,郇寰不可遏制地墜入了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