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淳的後事是江晚黎一手操辦的，她對這事熟悉。
送葬的隊伍從城主府出發，一路走向玉瓷村，裴洛淵跟在隊伍的最後，一路不聲不響。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曾走過這條路，那時候他還沒有裴暻煜的腰高，是個被大人細心呵護的孩子。
賀景珩和江晚黎等人會輪流抱着他，不讓他累着。
而現在……
裴洛淵擡頭看向走在前方的江晚黎，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比他的晚黎姐姐高了一個頭。
送葬唱詞幽怨哀傷，不自覺敲打在所有人心上，像是在留念，亦或是告别。
亡魂已至奈何橋，
橋下浪湧水滔滔。
修善之魂快上橋，
作惡之徒水上漂。
勸君莫使心驚意，
斷了執念自逍遙。
橋頭明燈璀璨照，
引渡亡魂赴來生。
過橋切忌頻回首，
往事如煙皆成空。
世間繁華似泡影，
紅塵若夢轉瞬逝。
……
裴洛淵不是第一次聽這樣的唱詞，隻是每一次聽，心裡都無法控制的難受。
這麼多年，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急促地想見裴暻煜一面，隻要他在，才能心安。
到底隻是幻想，一路走到玉瓷村，隊伍裡一個人都沒有多，一個都沒有少，主持葬儀的還是那幾個。
他親眼看着玉淳的棺椁被埋進泥土裡，就像多年前的江嘉甯，他清楚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她們了。
平日裡跟着玉淳的丫鬟們哭得不行，等墓碑立好後紛紛跪下，在墳前訴說自己的不舍。
晚些時候，人們漸漸散去。
他們各有各的要事要處理，誰都沒法久留，就連想多陪陪裴洛淵的彭瑞宇，沒待多久便有侍衛過來尋他去處理事情。
最後墓前隻剩下裴洛淵和江晚黎兩人。
“江大人。”裴洛淵輕輕喊了江晚黎一聲“孤自己一個人待會兒。”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喊江晚黎姐姐，不再是那個需要躲在别人，依靠别人保護的孩子，他開始真正成為一位少主。
或許，是在裴暻煜閉關之後，星渡城内需要有能掌事之人，作為少主，裴洛淵必須撐起這座城。
他學着去做裴暻煜平日裡會做的事，努力不讓旁人失望，比以前更加用功努力……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隻是希望等裴暻煜回來時，看到的是一座不叫他失望的星渡城。
江晚黎忽然感覺眼眶有些濕潤，擡頭看向天空，逼自己冷靜。
她看到空中那抹皎潔，沉默片刻才開口：“少主，今夜月圓。”
裴洛淵仰起頭，将那明月映入眼眸，腦海中忽然浮現以前裴暻煜跟他說過的話。
裴暻煜認為他是一輪明月，潔白純淨又自成一方天地，永遠的高貴清冷，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他不是月亮，他是埋在深淵泥潭裡的石頭，隻是那一天，有人将他從泥潭中帶出，細心呵護。
今日想起裴暻煜的次數有些太多了。
江晚黎沒得到回應，收回目光輕聲道：“一起去走走嗎？”
沉默已經是常态，她習慣了，以為這一次得到的回答依舊是沉默，令人意外的是她這一次得到了回應，裴洛淵很輕的嗯了一聲。
江大人忽然有些高興，這點兒高興在眼睛看到玉淳的墓碑之後又黯淡下去，她說：“玉淳是沒機會了，那便由我們來替她最後看一看她的家吧。”
“好。”
玉瓷村早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這裡先是遭遇大劫，後變成城主府的秘密練武場，最後再次被荒廢，再也找不回當初的模樣。
江晚黎對這一帶很熟悉，輕而易舉就帶着裴洛淵拐了進去，瞧着安安靜靜跟在自己身後的少主，再一次回想當年。
沒逛多久，江晚黎找到了一塊平坦的大石頭，大大咧咧坐了上去，還試圖招呼裴洛淵也過去坐下。
裴少主隻看了一眼，便果斷以沉默拒絕。
江大人并不氣餒，雙手托腮感受着周圍的風：“若是城主出了關，不知現在會是何等光景。”
無意間一句話，卻在裴洛淵心中掀起巨浪，他不受控制的想，要是裴暻煜一直都在，現在的他會是什麼樣的，是不是……
想得多了，眉心不自覺蹙起。
雪便是這時候落下的。
大雪悄然而至，沒給任何預兆，江晚黎本在賞景，這會兒回頭已經有些模糊站在不遠處的少主的臉。
“這雪來得還真是時候!”江晚黎心想。
裴洛淵伸手去接雪花，沒一會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又因為掌心的溫度，雪花最後融化成水珠，濕了他的手。
他終于露出一絲笑容，不知道是在問江晚黎還是在問自己：“再過一年便到孤的解禮，他會回來嗎？”
“會的。”江晚黎回答得堅定“城主必然不會錯過少主的解禮。”
裴洛淵沒有回話，也沒表示信與不信，隻是緩緩收回自己的手：“回去吧。”
他們在外面待得已經夠久，也該回去了。
“好。”
回去的路跟從前走過的那條似乎沒什麼不同，又似乎哪哪都不同，時光的蹉跎總會留下痕迹，他們都清楚這一點。
雪白交織着嚴寒，裴洛淵的白發同雪花混在一起，落後幾步的江晚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很遙遠。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已經隔着這麼遙遠的距離，又或者說其實距離一直都在，隻是從前她不曾發現。
他好似會失蹤在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裡……
江晚黎蓦然回神，看到裴洛淵發間那抹紅色，心突然安定下來--他不會消失，他遠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厲害強大得多。
回到城主府時已經接近天明，江晚黎試圖勸說裴洛淵去休息片刻，不料回到城主府的裴洛淵直奔議事堂。
江大人無奈，隻好緊跟。
踏入議事堂，往日早早聚集的臣子們不在，取而代之是一個頭發帶着些許灰白的威嚴的背影。
裴洛淵陡然僵在原地。
下一瞬，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小月亮，你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