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持每天給顧時夜說一個童話故事,以慰藉漫長的黑夜。
整理木屋子時,我們偶然發現了一本舊書,羊皮封面,陳舊得看不出本來的色彩。翻開來,是看不懂的文字,但不知為什麼,封皮上卻用漢字寫了「童話」二字。莫非篆刻這羊皮的工匠早預料到有朝一日這書會被兩個異族人看見,力排衆議也要加上這兩個突兀的方塊字?
自從那天參加過慶祝舞會後,每日都會有村民上門來,讨一杯茶,送些他們的奶制品,磕磕絆絆地打探新聞。由于語言實在是不通暢,到最後大家都隻是安靜地喝茶。有孩子看見了那本書,翻閱起來,我便趕緊問上面寫的是什麼。可是她們也說不清,解釋來解釋去,也隻蹦出幾個單詞。比如有一篇寫的是「果子」,那一篇寫的又是「心」。我問是什麼心,她苦惱地搖頭,手腳比劃得都要打結了,我不得不放過她。
吃過晚飯,我先泡了澡,便裹在被窩裡等顧時夜。他染着水汽出來時,我還在研究那本厚重的童話。他頭發半幹不幹地走近,那麼大一張床啊,非要跟我擠在小小的一處,然後蹭我肩膀,水汽渡過我的衣服。可是他偏偏整個人都那樣暖和,我不得不跌進了他的懷抱裡,認命地替他擦幹頭發。
他替我捧起厚重的大書,問我看出什麼了,我一本正經地胡編亂造,說全都看明白了,這就講給他聽。
顧時夜總是氣定神閑,聞言,點頭,抱緊,親臉頰,要回報,讓這個故事照例晚了許久才開始。
我枕在他身上,手像模像樣地指着書上卷葉一樣的文字,仔細地編。
我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小鳥,它聽說在很遠之外的世界長了一種特别的果子,名為櫻桃。這果子紅得像日出一般熱烈明亮,甜得如初春的露水那樣甘甜怡人。它很想很想吃到其美味。于是它四處尋找,飛過高聳的大山,橫過遼闊的海洋。最終,它找到了一株樹,上面結滿紅色的果,比它的身體還要大得多。它以為自己找到了櫻桃,興奮地啄食,卻被酸澀的汁水吓得大叫,原來那是番茄。可憐小鳥,找了那樣久,經曆那樣多的苦難,卻沒能找到它所向往的櫻桃。
顧時夜安靜地聽完,問我後來發生什麼了。
我說得犯困,把書一合,打着哈欠敷衍收尾:它沒找到櫻桃,就回家了。
顧時夜抱着我躺下,将被子嚴實地鋪在我身體的每一處角落,鋪不到的地方,就由他代勞。他熄滅油燈,空氣也随着眼前的虛無而寂靜下來,唯有屋外孤獨的風聲。
他輕撫我的頭發,我在他的心跳聲裡安心極了。他突然開口,聲音溫柔得甚至無法與外面的風抗衡,卻笃定得如堅硬磐石,讓人信服。
他說,小鳥不會那樣輕易放棄的。它喜歡它的櫻桃,哪怕從未見過。所以它會接着翻過更加險峻的山,沖擊海面的暴風,抵達千裡之外的彼岸,見到真正的櫻桃樹。
我昏昏欲睡,好半天才想明白他說了什麼,囫囵不清地問他為什麼。
他知道我困了,在被子裡拉住我的手,攏在他心口處。我徹底睡熟過去,卻沒聽到他的那一句:“因為我知道,它會找到的。”
在雪鄉的日子其實算不得多麼轟轟烈烈。原以為這裡的生活會原始古樸,因此會有許多别樣的冒險。可事實上,人們的生活平靜得很,除了日複一日的慣常勞作,便是無休止的喝茶,串門,睡覺。我和顧時夜倒很少去做客,偶有人來,簡單招待,聊不了幾句他們便告辭離開。加之冬日漫長,屋裡屋外兩個季節,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室内。透過明亮的玻璃窗往外看,像挂了一副施了魔法的風景畫。閑在家的時間,我常常以這幅畫為靈感,給顧時夜編故事。
比如這日,天亮得太晚太晚,可在洛甯的作息卻叫我們早早起來,索性坐在窗前,窩在同一床毛毯裡喝茶聊天。早晨十點,隐約見天色微微褪去一層灰,眨眨眼睛,又好像毫無變化。昨夜下了雪,直堆積到我們窗台下,視線所及一片平坦,遠遠能見到山谷下有灰色的羊腸線,那是裸露在外的岩石。對面的桦樹林森森然,突見一團黑色影子落在窗前,「丢丢」啄擊木窗台,是隻烏鴉。它跳躍了幾下,長長的黑尾翹起,又斜斜地消失在暗黑模糊的樹頂。
我說,它想進來烤火。顧時夜說是。我問,鳥兒毛看上去薄薄的,在這冰天雪地不會凍得慌麼?顧時夜說,不會,它們本來就屬于這裡。我就編了一個關于烏鴉的故事。說在很久以前,烏鴉全部都是白色的,降生于雪鄉的冬日。可是它們太冷太冷了,有勇敢的烏鴉大王發誓要找到最溫暖的事物,能夠讓它們平安活在時刻想要剝奪它們性命的故鄉。它一路向上飛,問蒼老的大樹,問孤獨的山巅,問它們如何熬過冬雪覆蓋,活到春天。它們說,是雪,雪讓它們沉睡,睡醒了,春天就來了。可烏鴉生來便帶着一層雪。最後它飛到太陽上,太陽暖和得如同希望。它想把太陽帶回家鄉,可太陽隻同意給它一團火苗。它隻能任由火苗燒着自己,忍着灼痛把火帶給其他烏鴉後,就死去了,渾身焦黑。那些因為這簇火而活下去的烏鴉,在來年的春天,全部變成了黑色。
“這,就是烏鴉為什麼是黑色的原因。”我說完,擡頭看向顧時夜,神情嚴肅得好像是做了一場學術彙報。顧時夜完全信任,捧着我的手給我呵氣,附和我感歎,“嗯。真是偉大的烏鴉。”
我終于還是被他的配合逗得直笑,說四哥什麼時候也跟着我一起胡說八道了?顧時夜順勢親吻我的手心,正色道:“夫人說的有道理,否則如何解釋烏鴉是黑色,而不是白色?”
天色這才真的亮起來了。方才籠罩在黑暗裡的我們,也在對方的眼中鮮明起來。可淡藍天光中的他,還是黑得很專一。我突發奇想,他這樣愛穿黑色,“你不會就是一隻烏鴉精吧!”
“而且你身上總是很暖和。”我的手鑽進他衣服裡,更是發現了不得了的證據。
他不置可否,堵住我總語出驚人的嘴,纏綿着纏綿着,說如果他是,我會如何。
我想想,說,我會心疼你。先那樣冷,又帶着對族人的愛被燒得那麼疼。我不想四哥這麼難過...明明隻是一些玩笑,可我說着說着,真的有些喉頭堵塞起來。
他輕輕地笑,抱緊我,一聲一聲喚我的名字,說怎麼這也要哭?最後我整個人被撈過去,跨坐趴在他身上,才平複下來。我不知何時揪緊了他的衣服,細想不得過去的一些事情,卻知道那是一些足夠叫他自己焚身而痛的。我讓他不要做烏鴉,不要做這種害自己烈火焚身的傻事。他不厭其煩地答應我,又心疼地說我胡想,不過是個故事而已。我嗯嗯嗯地表示知錯,可我心裡其實明白我為何如此。
他早在無數個世界裡穿梭過無數片雪原了。他總是那樣踽踽獨行,将自己的心凍得冰一樣硬。可火焰沒有哪一次放過他。我總喜歡并贊美他身體的溫暖,可我剛剛才驚覺,出生在極冰之地的他,是承受了怎樣灼熱的痛苦,才叫自己修成了火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