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隻烏鴉,”他以為我在哭那個結局。“火再燙我也不會死。我要留在人間陪你。”
又有一次,我們吃過午飯,牽手在雪地裡散步。村裡的雪道很快就會被踏得平實,也意味着十分光滑。我必須抓緊顧時夜的手指,小步前進,每一次落地都必須是全力以赴的紮根。唯有山頂是清晰的,留下晨日燦爛的黃。炊煙試探寒風,村後的山坡泾渭分明地排布兩叢不同品種的樹木。聽說那裡在夏季,是會長滿五顔六色的鮮花的,可是現在隻剩無窮的白。
有村民騎馬從山頭外的村子借物資回來,馬圓厚的臀慢悠悠地晃動,村民跟我們打招呼,“你好,你好”。說完,又對着天上的雲、橋下的河、藍色的雪地“你好”一番,走遠了。我覺得有趣,也對顧時夜“你好你好”地鬧。
那一整天,我和顧時夜說的話都要加一句“你好”。我們爬上山坡,坐着雪圈往下滑,又吭哧吭哧拖着雪圈回到坡頂。張開四肢滑下時,遠處渺茫的雪山頂迎着風升起。顧時夜即使在雪圈上也坐得闆正,因此滑得比我快,我望着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大喊,“四哥,等我一下,你好!”他就會在坡底拍掉外套的雪粒,張開手臂等着我:“不急,我接着你,你好。”我們走進神秘的林間路,脫下手套安靜地感受樹木的夢呓,我會說,“四哥你看,這裡有一塊紫色的蘑菇,你好,你好”。顧時夜也對着蘑菇說“你好”。萬物如此豐富而陌生,我們理應為自己的擅闖而多說一份叨擾,
到了将要天黑,太陽還沒落下,月亮就匆匆地出現了,隐沒在天空中排隊歇息,與現下的太陽一般高度。我們指着太陽說你好,又對月亮說。後來,太陽的光殆盡了,與橢圓的月亮混淆。我們坐在高處,靜靜等待這場持續了上億年的輪回。顧時夜說,他也第一次看見日月同輝。我為他高興,又琢磨出一個故事來哄他開心。
我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太陽和月亮本就是同時存在的,它們是地球的兩顆心髒,同時出現,又同時休息。可是當它們不在時,地球上的生靈都會陷入恐慌之中,暴力與黑暗橫行。地球想要阻止,卻一時不得解法,便去求助一顆永亮的星球。那星球也苦惱,說永遠明亮下,失去的隐私讓生靈對外界無比抗拒。地球又問永夜之星,仍舊得不到滿意的答案。最後地球決定,将兩顆心髒分開,化作白晝與黑夜,生靈的生活才變得平和安定。
“這,就是為什麼太陽和月亮不會同時存在的原因。”我又一本正經地得出結論。可他笑着指向天空,那太陽還沒跑遠,那月亮仍在蘇醒。
“嗯...兩顆心髒也有想要見見面的時候嘛。”我抓着顧時夜的衣擺,想了個合理的解釋。顧時夜沒有異議,把我裹在他外套裡,等待最後的藍調時刻降臨。
“我也想有兩顆心髒。”月亮蒼隐,訴說古樸的奇迹。而我是個好講師,總是在說完故事後提出自己的思考。
“為什麼這麼想?”他是個好學生。
“小時候看書上說,人的心裡裝滿愛,給了别人一份,自己就少一份,但從别人那裡得到的,會比給出去的更多。我想給你很多的愛,一顆心的不夠。”
“嗯。我的給你。”
最後一絲光亮從他額頭下落,住進兩顆寶石般的眼睛。我确信那眼睛裡包含了一百顆心的愛意,讓我的兩顆相形見绌。我忍不住地撫摸他的臉,親吻他的眼睛。他總是這樣好,比昨日還要好,陌生而更純淨地好。難怪我今天總和他說“你好”卻不覺得怪異,原來我日日都想都說,隻是不曾察覺罷了。
就比如,顧時夜,你真好。
顧時夜到底是忙,來了雪原,也要在難得電話有信号時趕緊打回洛甯,詢問軍務,等到信号嘎吱切斷,又坐在狹窄的桌子前拟文件。我有次晚上從鄰居家做客回來,就見厚厚文件整齊地摞在邊角,他躺在床上小憩。我立馬變得輕手輕腳,慢慢躺入已經被他暖好的被窩,剛上床,他就下意識地抱緊我。我歎這人莫不是在我身上裝了定位儀,不然怎麼眼睛都沒睜開就抱得這樣精準。他的手慢慢挪到我頭頂,揉了揉,才歎了口氣,迷糊說,夫人,我剛才也看了一個故事,講給你聽。
我說好。
他的聲音失了清醒時的利落,帶着啞意。他說,我要講的故事,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是現在。有一隻向往瀑布的蜻蜓,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親吻瀑布的光澤。可瀑布太過遙遠,自由,它隻敢日夜徘徊在瀑布附近,渴望而膽怯,輕點瀑布落在溪面的水滴以了心願...
“四哥做夢了?”
“嗯...”
“那然後呢?”
“我不知道,夫人。”他在我頭發上蹭了蹭,便徹底睡過去了,嘴唇開合,無意識地呢喃着“夫人”...
我意猶未盡,又舍不得叫醒他,隻好縮在他懷裡哄他安心睡,然後自己把這個故事編完。
從前...不,是現在,有一隻紅色的蜻蜓。它熱愛偉岸的瀑布,可它羸弱的身軀無法承受那巨大的重量。蜻蜓日夜徘徊于瀑布周圍,枕着那足以摧毀它的沖擊力而入眠。随着時間的流轉,它開始聽不見瀑布的聲音——它習慣了那克制的情緒,可轉而,它聽見一股比瀑布更加激烈的聲響無時無刻不簇擁在身邊。那是一種比雷電還要讓它心驚的東西,從它的體内爆發,避無可避。它意識到自己深深愛上了瀑布,決心沖進去,哪怕被壓得粉身碎骨也可以。第二日天亮,它竭力煽動翅膀,奔向瀑布中央...
什麼,你問再後來啊?
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和顧時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