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祝,慶祝...最微弱迷蒙的時刻裡,我腦海裡滿是這兩個喧鬧的字眼。我不禁回憶方才兩個牧民小孩邀我們開會時的嚴肅興奮,那漫長的馬蹄聲長久穿梭于這個古樸的村落,将慶祝的喜悅拉得多麼遙遠。村落下坡時經過的那段混亂腳印。每個腳印交織着,又交錯了多少人小心翼翼的信仰與慶賀。裡面還有我的,有顧時夜的。他一定很喜歡這樣的喜悅,他一趟趟地跨過這喜悅的種子,現在又将他的印記傳遞給我。我享受着他所收集來的所有歡愉,聽見我與他交織的低沉哀婉的祝福彌漫在房間,一如雪永遠無法蓋住的,人類生長的軌迹。
我們遠遠地趕來這一處人迹罕至的角落,慶祝我和他小小的,孤寂、漫長而熟識的相會。
第二日,我花了整一天的時間挑選舞會的衣服。作為主角,我自覺要穿得敞亮。顧時夜倒是很快挑好了他的,無非是那身我給他買的暗紅色大衣。我嫌他平時穿得悶,說來了雪鄉,定要耀眼一點才是。他的眼睛似乎不太能接受自己這樣鮮豔,微眯兩下才緩過來,但什麼也沒說,系好腰帶,便走過來幫我出主意。
這件也好看,那件也好看。我說顧時夜光會一句好看了,毫無客觀的評價。他無辜地搖頭,把左手的湖藍色的棉衣與右手的羊羔絨白色長大衣輪番舉到我身前,再次強調,“這件腰帶新穎,這件顔色襯你。”不過要說在這樣冷的冬日,除了寬敞的色彩和一些具體的配飾,也找不出評判衣服的多幾個内容物了,什麼都被沉甸甸的臃腫的東西擠開去。最終,我仍舊拿了最開始那件水紅色棉服,決定與他穿情侶裝。顧時夜積極地給我層層套上厚衣服,把我裹成個球,便攥着打包的幹糧,我們騎馬向遠處山坡出發。
下午的天色清亮幹淨,沒有冗餘的裝飾,藍得純淨,連同雪地也藍成天的倒影,或者我們本來就遊翔在掉下的雲裡。馬兒步履沉重但規整,任勞任怨。顧時夜始終馭馬跟在我身側,我們就着一路上的人與物展開無意義的對話。剛開始,我們還覺得新鮮,可是久了,天空突然就被一層灰藍色刷下,耀眼的金黃與暗紫色雲霞輕盈舒展。我們行進至山谷,馬爬坡的步伐略微颠簸,筆直的松樹把風擋得彎曲,卻毫不減輕涼意。這冷不是鑽進來的,是從自己身體裡生出來的。顧時夜靠近過來拉住我的手,兩匹馬總是相撞又遠離,讓我們的手臂在灰蒙中劃出層層波浪。隔着兩層厚手套,我隻能在心裡想象他的體溫。
路途真是遙遠又遙遠。樹林黑了,月色代替日光照亮斑駁的林間路,我們仍舊在翻山坡。直到攀至山頂,我們終于看見谷底一幢閃着光亮的房子。沒了密林的天頂早已藍得如水洗的剔透的玻璃珠,毫不吝啬地把這偏遠村莊壓得結結實實,堂堂正正。這是雪地裡最讓人興奮的東西了。顧時夜用一根繩索牽住我與他的馬的辔頭,這才打着口令,驅馬下坡。
遙遠的路快盡了,路标是破開層壓的雪而扶搖向上的炊煙。大鍋大鍋的羊肉沸騰在鋁鍋裡,一個看上去德高望重的長輩邀請我們進屋,年輕的小孩端來熱水招呼我們洗手洗臉,然後便各自忙碌去了。昨日來邀請的兩個孩子一高一低地黑在身旁,好奇地打量我們。裡屋的大人喊了句什麼,他倆便又跑散了。我們對他們的背影比他們的長相更熟悉。
我與顧時夜隻好獨自享受這場為我們準備的慶賀的前奏,相視而笑,接着也放開雙腿烤火,依偎。總之在這樣包容的氛圍裡,沒有什麼需要扭捏的。
熱鬧充斥得突如其來。嘩啦一下,兩道屋子被打通,人們熱熱鬧鬧地打碎平靜,肉的肥美香氣卻毫無阻礙地狂奔。主人鋪開餐布,我們随之而盤腿圍坐,羊腿肉片片割下擺在我們面前,切開的金黃松軟的馕塊,還擺上幾個熱騰騰的包子。黃油與加了鹽和丁香的茶解開纏綿的油膩,牧民用我們的禮節舉杯表示歡迎,那個大些的孩子就翻譯給我們聽:“遠方的客人,好。來我們這裡,很好!”語氣生動又賣力。我知顧時夜臉盲,可他仍得體地回敬,并從服飾和座位認出之前迎接我們的長者,用他們的語言說了一句“感謝招待”。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吃肉與喝茶。會說我們語言的很少,大多數時候是他們鬧成一團,笑聲從未歇下過,但我和顧時夜一句也聽不懂。到後來,他們是完全忽視了我二人存在似的,不知從哪片嘴唇中間吆喝了一句,所有人嘩啦啦地站起,打開老舊的磁帶機,輕快奔騰的異域舞曲比羊肉香更快地蔓延。大家踏着鞋在地上床上扭動胳膊雙腿,跳起舞來。
有人來拉我們,嘴裡喊着“慶祝!來慶祝”,可還未看清是誰就被旁邊簡直要陶醉得昏過去的人擠開。我隻好笨拙地學起他們沒有章法的步調,在顧時夜的環抱下,在小小的方寸之間,疑惑地扭動。
又有人擠在我們身邊,拉拉顧時夜,又說“慶祝,你!跳舞!”于是又不見了人影。顧時夜臉上難得地無奈,彎彎嘴唇看着我,向我求助。
我隻好握住他的兩隻手臂,一邊一下地舉過他頭頂。他太僵硬了,很難為情,卻又認命地把兩隻手臂托管給我。四面太吵鬧,他的眉頭都皺緊了,看看我又看看周圍。我知道他不習慣,踮腳在他耳邊哄他,“沒事兒,随便扭,他們好像不在乎。”
真是的,我這才想起,今夜好像是為我倆的到來而慶祝,到頭來,卻成了他們自身的歡愉,即使我們穿了這樣耀眼的紅,進入這裡,也必須叮鈴鈴地湧入他們的色彩裡。但這也許正是他們歡迎遠道而來客人的方式。這遙遠的國度仿佛自成一派,我們的闖入并未激起嚴重的波瀾。他們自然而勇敢地寬容我們的到來,将我們融合于他們的生活裡。
“喲,客人,跳舞,慶祝。”
耳邊盡是關于“慶祝”的邀約。可擡頭,對視不上任何人的視線,似乎從未有人向我們講過這樣兩個字,大家隻是在盡情地舞蹈。在遙遠的地方舞蹈,而我們是站在遠處的看客,這給予我們無盡的自由。
我突然抱住顧時夜的腰,他也立馬抓緊我,下巴搭在我的頭頂上暗自松氣。我笑着拍撫他的後背,和他換着步伐,在牧民激烈的旋轉外,安靜地搖晃,跳着屬于我們的小圓舞步。
仍舊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場不協調的舞。人們又叫了幾聲“慶祝”,不知又慶祝些什麼。也許孩子感激冬日難得的奶疙瘩,也許是又一次地贊歎懂得扒開雪層啃食草地的牛羊。總之幾聲歡呼,大家混亂地唱起一首悠揚的歌。
有人向我們解釋,因為天上的雲沒有了,月亮出來了,所以大家唱歌。
透過糊了熱氣的玻璃,我和顧時夜向天上望去,确見彎鈎充滿力量地照射大地,而幾縷雲絮頃刻間消弭。影錯與亮色都如寂靜的藍色,可也是虛無而無法捕捉的銀灰。但剛才并沒有人靠近這屋内唯一一扇窗戶,他們是如何知曉這一件偶然神秘的變動的?
也許我們永遠無法得知答案。
而牧民們隻是歌唱——
?潔白的的月亮啊,如雪一樣
照在我的心上啊,太陽一樣暖
輕盈的雲,輕盈的風,請你們結伴而遠去
請還我們月亮,請還我們太陽?
有女孩子用蹩腳的漢話為我們翻譯歌詞,末了,臉紅得花朵一樣,抓着自己長長的、梳了羊油而光亮的辮子回到大人身邊,仿佛完成了一項使命。
“很美的歌詞。”我靠在顧時夜心口,隻是在我們的圓圈裡轉着相比起來無趣至極的舞。
“嗯。”他如吹散浮雲的風一樣,親吻我的發頂。
“洛甯有一首流行的歌,唱的也是雲開月出,四哥聽過嗎?”
他沒有回答,眸光如水,要我唱給他聽。
我輕易就能捕捉到他為我而來的耳廓,在狂熱雜亂的歌聲中,吟唱得那樣微不足道,仿佛随時會被身邊的人們淹沒——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慶祝”的呼喊又響起幾聲,紛至沓來的溫暖裹挾我們的靈魂。我們遙遙地前來,參與一場并不屬于我們的慶賀。我們肆意親吻,耳邊又響起歡快的冬不拉琴。沒有人注意到我們,躁動的人群中,隻有我們注意彼此,隻有我們躲藏在對方的領土中,有如月亮躲藏在雲後。
雲絮又遮住了月亮。顧時夜,來慶賀吧,來慶賀吧,美妙熱情的冬不拉替我們打好了節拍,我們的慶賀可以延伸得那麼漫長,遠到雪山那一頭去。我們隻需完完整整地遮掩住對方,用身體的雲朵,用滾燙的火焰,用擁擠濕漉的心髒。
慶祝吧,為這一場跨越世界的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