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多雲轉雷雨。
行李比預計的多了一個箱子,出發時間遲了半個時辰。
在洛甯時,天氣尚可,雖不亮,但好在幹燥。夫人期待了許久南山度假,去的路上十分開心,不時指着天邊的雲叫我看看又成了什麼形狀。
“四哥覺得像大象?我怎麼隻能看出貓咪呢,這可差遠了。”
轉過又一條山路時,我餘光看見夫人仍左右比劃着那朵雲。這麼一下功夫,烏雲又濃厚了些。拐過彎,我最後看了一眼後視鏡中的灰團。
夫人喂的話梅很甜。
“嗯,夫人沒說錯,的确更像貓。”
——
車程不久,很快就到了。路全安排的山中小院是租的農家小院,四面圍繞,青磚白牆,大門對着一塊廢棄的農田。
院子在靠近山頂處,地勢高,後面臨着一片樹林,在這天氣下綠得昏沉。看天色,怕是一會兒有急雨。我心中愧疚,允了夫人近一年的度假,卻不能讓她随心遊玩了。
可夫人好像不在乎。她将帶來的行李件件排開,挑選着今天要用的東西。我檢查了院中的水井,水質清澈。夫人在屋子裡喚我,我剛踏入房門,閃電就劈下來了。
暴雨如瀑,山中立馬黑得像夜,老舊屋瓦霹靂作響。夫人卻毫不受影響,她來抱我,剛紮起來的頭發刮着我的衣領,真像隻貓兒尾巴。
我本想和她說句抱歉,天公不作美,今日計劃好的外出恐怕要擱淺。可她複又擡起頭,甜滋滋地對我笑,誇我運氣好,進了屋子這雨才下下來。
雷聲轟隆隆地炸開,我忍不住捂住她的耳朵,她說我把她當小孩子,又咯咯笑起來。夫人真的很愛笑,我做什麼她都喜歡笑。我偶爾會想學着她的模樣咧開嘴,可總找不到笑的感覺。我真是有些糟糕,連笑也不會,為何别人天生都會?
我兒時問過母親,别人為何會笑,父親為何叫我多笑笑。母親那時候也在笑,我隻好也挪着嘴角,那樣子一定很滑稽。後來母親笑夠了,便告訴我,笑應該是為了表達愛,愛一個人,或者愛一片風景。
“我不會表達愛,母親。”我仍記得當時的失落。
母親抱住我。
“時夜,如果不喜歡笑,擁抱也可以。”
哦,擁抱也很好。
我回過神,聽見夫人小聲抱怨。她的聲音夾雜着雨的氣味,暖烘烘地湊近我的耳朵裡。
“四哥,輕一點,勒得慌。”
我恍然松開一寸,又收緊半分。
抱歉,夫人,我隻是想對你笑。
——
院中的水缸滴滴答答往外冒聲,下陷處的水道吵鬧得像汛期的河流。我隻能與夫人待在卧房,借燭光和閃電看一本書。夫人打趣說,好好一本喜劇故事,硬是做出恐怖片效果來。
她說這話時,五官也被白光照得消失一般。我莫名有些害怕了,夫人不能消失。
“四哥!勒...你今天怎麼回事啊?”
“怕你害怕。”
所以,夫人,抱緊我。
——
晚飯是夫人随着食譜做的桂圓黃芪雞湯,清炒茭白,還有一鍋白豆腐腦。我本想一起,她不許,按我坐在柴垛。我看她在廚房裡左右走,像跳着一支交誼舞。
廚房的蒲草窗用木棍支撐着打開,可以看見對面山林。竈台嗚嗚作響,油爆聲滋啦散開。夫人站在這白煙後與窗外的雨絲前,美得像一副古畫。
菜上了桌,恰是近晚時分。院外木門敲響,是一過路人紙傘被弄破,來求一把新傘。夫人請她一同進屋用晚餐。
雨小了一點,耳邊清雅不少。夫人與那女子一見如故,聊了許多。倒是少見夫人與外人說話時的樣子,是我不好,陪她太少。
客人告訴我們,半山腰有一處小溪,水是從最高處流下來的,運氣好可以看見藍色尾巴的魚,那是山神的化身,能帶來好運。夫人問她找路的方法,手在桌下點我的膝蓋,要我記下。
我握緊她。
“記下了,多謝姑娘。”
雨将停,我們送走客人,将剩下的豆腐腦一半放白糖,一半淋雞湯。翠嫂給我們準備的三餐的量,被我們當一頓煮了,喝得她不停打嗝。
我給她順背,她捏着勺柄,回過頭說謝謝四哥。開裂的木桌和空蕩蕩的白碗在她身後,襯得她光潔鮮妍。
她将兩隻勺子遞到我嘴邊,問我喜歡甜的還是鹹的。我都嘗了一口,說都好。
她不滿地皺眉,我有些慌,她卻噗嗤笑了出來。
夫人總愛這樣吓我,可我每次都上當。我覺得這奇怪,但是沒有深究過。我隻想挨着她,看她哄我。
她終于放過了吃不完的豆腐腦,我胸前的衣服向她的方向而去,将我帶給她。
還是夫人最好吃。
第二日 ,晴。
山裡的太陽也來得快些,不過山中無寒暑,天氣仍是涼爽的。夫人早早起了床,站在紅陽下伸懶腰。
洗漱過,吃了早飯,我們決定去昨日聽說的那條小溪。夫人興緻很高,給我下達任務,今日務必将那條藍尾巴魚引來。
我苦惱着,引魚着實沒有經驗。但轉念一想,若失敗,隻用向夫人讨個吻,她就會原諒我了。
我背上竹簍,裝上換洗的衣物與零食,夫人已經在門口等我。她穿着亮藍色的背心,我去牽她,正待出發,她卻盯着我的襯衣思索什麼。
我不解其意,問她有何不妥。她指尖戳戳嘴唇,繞着我走了兩圈,像個花乎乎的小陀螺。最後她在我面前站定,扯開我紮在褲腰帶下的襯衫下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這才對嘛,四哥,玩水穿這麼闆正做什麼。”
原來是這樣。我低頭看見略皺的下擺微微晃,身上的确舒服不少。夫人是怕我累着,想讓我輕松些。
要多親親夫人,謝謝夫人。
“顧時夜,再不走就見不到藍尾巴魚了!”
夫人躲開,我追上她,去找代表好運的藍尾巴魚。
——
溪水隐蔽在密林深處,的确難尋。沿着水聲幾次尋找,都未能成功。
陽光照不進這條路,昨夜下過的雨還泡在土裡,擡腳的瞬間格叽響。夫人步子邁得碎,我怕她滑倒,不由得牽她更緊。
最後也不知道是如何找到那條小溪的。隻是在穿過又一棵芭蕉樹,夫人正好與我探讨藍尾魚的傳說是否真實的時候,再一擡頭,便看見雪白的水花在五步開外濺起。
“四哥你看!我現在相信藍尾魚肯定存在了。”
她脫下鞋子,踩着水下圓石玩耍。水沒過她的小腿,清得見底。溪流不寬,對岸沒有樹,陽光照在那裡。我把軟墊鋪在岸邊,挽起褲腳,也向光裡走去。
——
等到中午,還是沒見到藍尾巴魚。夫人坐不住了,蹲在水裡逗往下流遊的半透明蝌蚪。
不知道從哪裡跳出來一隻青蛙,趴在旁邊的石頭上,又跳進水裡。夫人握着我的手總算松了些力氣,我知是她害怕,趕緊撫過她的臉頰。
我與她離得好近好近,近到我看見了她眼中磅礴的山峰。我剛要仔細瞧我在哪一處,就被水花糊了眼睛。
再一睜眼,她便徹底站在了正午的光裡,金燦燦地,沖我潑來的水滴都成了珍珠的彩光。腳下石頭被照得暖洋洋,她的藍衣服亮得刺眼,樹葉也蔥綠起來,仿佛一瞬間,這個山林活過來了。
每一座山都有關于幸運的傳說,我從前不信的。可我今天見到了水溪中的藍尾魚。
我與她互相潑水。好久沒有這樣玩鬧過了,我發覺我好想好想抱着她,将暖光揉進血肉裡。
“你笑了!笑得好明顯!”
夫人一下忘記了沖我潑水,大大地張開雙臂,為我的笑容而高興。我這才知道自己笑了,原來牙齒曬在太陽裡這樣舒暢。我見夫人向我奔來,忍不住地摟緊她的腰,将早就準備好的溪水彈在她衣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