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有個神仙來告訴我,我在這個世界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得回天庭複命了。”
銅鏡裡的倒影是模糊而柔和的,影影綽綽反着些花窗外夕陽的暖黃,顯得鏡中的人影輪廓更是散亂,像一副被水暈濕的寫意畫。
在說出那句話之前,我呆呆地望了許久鏡子裡的兩抹墨色,長久地、不問來去與歸期的古墨,我努力把它們記在心裡。
後日就是封後大典,顧時夜才不在乎什麼新婚前夫妻不能見面的習俗,我也樂得狐假虎威,屏了一切意圖叫我勸解陛下的書信,開開心心地搬到了他的卧房。比起故弄玄虛的吉兇之說,我們更願意相信每一刻真實的相擁。
顧時夜坐在我身後,穿着黑色大袖繡金常服,正仔細摸索着女子新婚發髻的梳法。常年執兵器和筆杆的手有些笨拙地撩起我一縷縷頭發,用檀木梳緩慢梳開,又彎曲盤繞在我發頂,每一步都小心又嚴肅。發絲随之震動,仿佛是我在用自己最柔軟的角落撫摸他手心粗硬的紋路。我便是這麼望着鏡中端坐為我梳頭的他出了神。
該怎麼和他說呢?我也不願去說的,我怎麼能說得出口。
我見着斜方的暖光從銅鏡最上方走到了最下方,才終于閉上眼睛,把在嘴裡打磨了一整天的話以拙劣的玩笑說了出來。
也沒撒謊,我想。主神也是神,系統麼...勉強算個傳信的。畢竟那日我和顧時夜說,他是下凡曆劫的神仙,我就是他的護法使者。現在他順利登上皇位,我說任務完成,也算合情合理。
發髻上那雙手隻頓了一瞬,又繼續為我插上金絲鳳钗,動作仍從容不迫,發絲被他收得整齊。良久,他才問了一句,什麼時候走,平靜得像在問我晚上想吃什麼。
“今晚。”明明做了一天的心理準備,可這兩個字出口,卻還是啞得不成樣子。
“嗯。”
屋子裡的聲音都被昏暗的日色吞掉,我煎熬地等待身後人的審判。
“是哪位神仙。”
“什麼?”我看向他,他眼裡的執着與認真讓我心虛不已。
顧時夜的呼吸慢慢靠近我,我緊張得抓緊心口處的衣料。我恨自己總用拙劣的借口把他丢在原地後揚長而去,即使我身不由己。我責怪自己的無能與欺騙,又歎這些欺騙真的害了他傻乎乎地等了我一世又一世。
他的呼吸停留在我鼻尖處,溫熱細密的氣流癢到我心裡。我忍不住地偏過頭,他卻追上來,用鼻尖蹭過我的眼底,濃密的長睫又在我皮膚上烙下晃動的節拍。
“是哪位神仙,夫人?我去求祂。”
“我...”
“告訴我,我去求,求祂讓你留下來。”
我的眼神失焦在他黑睫與天光的交織處,恍然間想起某日雪侵南山,一向隻信人為的他與我說,心有所求,自然會信。
那時我與他并肩,同樣在心裡想,我所求的便是你心想事成。
但是雪化了,我和你的願望是不是也要一起被融化。
“四哥,我...沒有辦法告訴你,也不可能留下來。”
不要再對他編新的謊言了...
他卻突然笑了,從嘴角到眼尾,都是微微上揚的弧度,像是看穿了我無所遁形的假話。
“夫人。”他的手指溫柔地插進我的發根,指腹的薄繭挑開整潔的發髻,頭上的珠翠搖搖欲墜。
厚重的氣流灌入,剩下的話被封存在口中,隻有嗚嗚的歎息。我被迫與他共振同一片空氣,他寬厚的身軀将我緊緊纏繞,顧時夜的溫度肆意盤旋在我的腦海中,所有的愧疚糾結與悲傷都在這一刻被這熱烈的氣息擠壓開去,可随即,又湧進劇烈的不屬于我的情緒,
我仿佛回到了熟悉的蒼茫雪原,或是一場醒不來的舊時代鎏金夢。一片白茫茫的天地裡,我看見孤獨的黑色背影,不斷地、靜默地穿梭過春夏的燦爛,然後永久地停留在蕭條的冬季。他仿佛就是為了冬天而來的,他的身體裡也蘊藏着沉重而寒涼的冬日的力量。他變成一塊化不開的雪地,耗盡生命的熱量,等待他無望的愛人。
我伸出手,卻不受控制地向他的遙遠處飛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蹤迹。
“不要走。哪怕一次,留在我身邊。”第一次,我聽見顧時夜說出這句話。即使他想不起那些,但疊加了無數個世界的挽留,終于爆發在這個深宮的夜晚。
他的愛永遠開始和止步在夜色與寒冬裡。
可我好像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寒冷裡把他丢下。
淚水盈滿我的眼底,我無措地将臉頰貼在他的衣襟上,無聲地暈染開銀灰的暗紋。我沒話可說,隻能說着毫無意義的抱歉。
我與他就這麼擁抱了很久很久,再沒動作,我們不約而同地把這一刻永久封存。直到天色黑透,顧時夜才拍拍我的後背,同我說,走吧,夫人,我們去看星星。
“好。”我什麼都沒有問,我想,隻要他願意,無論他要去哪裡,我都跟着他去。
他的大手扣緊我的手指,我的眼睛追随着他,踏進肅靜磅礴的宮廷。
他一路帶我爬山宮城後方的山頂。這裡地勢不高,但能看見宮外的農田與村落,冷空氣将景色勾勒得尤其清晰。他用披風把我裹緊,帶着我坐在古老的榕樹下,我靠在他懷裡,天上的星河也仿佛伸手就能落在我們懷裡。
他身上真暖和,我忍不住将唯一露在外面的額頭貼在他側頸,感知他脈搏的躍動。他一手摟緊我,一手握着我的手,指着天空的某一處慢慢劃動,告訴我,那個就是北鬥七星。
我撫摸過粗冽的冷風,竟真的認出了那七顆星星,不由得開心地看向他,不料他的神情是隐不住的失落與孤寂。
“夫人,你回天庭後,能不能叫北鬥星替我指個路,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你。”
夜色裡,我見到他的眼睛裝滿了天上的星,滿到溢出銀河的水光。
“四哥,不要...”我慌亂地親吻他苦澀的眼睛,也不知是想要他不要哭,還是不要抱無意義的希望。
“還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