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這樣可靠,像一顆永不停歇的行星,承我穿梭在帶着悶熱的海氣裡,身旁的景物便慢了下來,像看見千萬年時光的縮影。我真想這樣和他一直前行。
“柏源,放我下來吧,我想踩沙子。”我晃晃腿,給身下的行星踩了刹車片。
他蹲下身,我的雙腳重回地面。仍暈乎的醉意讓我有些站不穩,便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一瞬間天河在眼前颠倒,緊接着便落入柏源的懷抱。我後仰在他胸膛上,随意踢掉淺口平底皮鞋,擡頭示意柏源。他埋頭在我肩膀上深呼吸幾瞬,才心滿意足地卷起自己的黑色褲腿,脫下鞋襪,把赤裸的雙腳挨着我,一起踏在潮濕的沙地上。
我們面朝着海洋的方向,低矮的波浪追逐我們的趾尖。此時的海水是白日的琥珀,尚且保留着太陽的溫度,還貪心地想把我們的體溫也包裹進去。碎裂的光在海面上搖啊搖,暗啞的天空分不清上下,我們像在宇宙的無人之地俯瞰銀河。
柏源的長腿曲在我的雙腿兩側,手臂像藤蔓般纏着我的身子,是占有也珍愛的姿态,我像極了食人花的囚徒。細小的濕潤的沙子湧進我的腳趾,似有若無的癢意在皮膚表面挑逗着,我幹脆踩着柏源的腳,一起踏進潮熱的沙,感受細小的石頭被我們擠壓開去,然後反過來吞噬我們。
沉重的浪花拍實我們腳上的沙,我握着柏源的手,他便低下頭想親吻我的唇,卻又被我躲開。
“不許低頭,認真欣賞風景。”我憋着笑意道。
我聽見他被壓回胸腔的悶哼。他無奈地用鼻尖點過我側頸的脈搏,嘟囔着:
“好,我的陛下。”
“你經常來這裡嗎,柏源?”我問。
“不忙的時候,就會來。這裡少有人來,我可以一個人待很久很久。”
“那你都來這裡做些什麼呢?”
“想很多很多事情。想海軍基地的訓練,想南國之刃的航行,想海濱貿易的政策,想第二日的天氣,想海鳥會不會來。”
“不想我嗎?”
柏源輕輕笑。
“陛下,這些事情,都是你。”
“想給你一個強大的國度,想和你一起淋明天的雨,想和飛往北邊的海鳥商量,讓它替我給你捎個口信,告訴你我又在想你。”
他的話讓我感覺周遭的空氣都軟綿綿地,我不由得歎息。
昏暗的或明亮的天色下,洶湧的或甯靜的大海旁,刺骨的或炎熱的風聲裡,多少次,他就是這麼形單影隻地坐在某一處,望着日升日落,數過璀璨星雲。生命與非生命的痕迹在他身邊匆匆而過,他也是如現在這般,疲倦地或是含着期待地,用視線描摹一處光景,許下不會回頭的日夜的思念。世界磅礴,席卷着堅硬的一切,他仍像紮根的礁石,堅定而孤單地在南洲國最邊緣的土地上揮揚戰旗。
“我也很想你。即使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還是好想好想你。”我無法彌補失落的時光,隻好把回憶裝進今夜的愛意,一并交付給我的愛人。
可身後遲遲沒有回答。我疑惑地轉過身,迎面對上柏源近乎發癡的眼睛。
“怎麼了?”他的眼神明明是柔軟的,可我卻看到了一抹本不該屬于今夜的悲傷。
“你真的不會再離開了,對吧?”柏源閉上眼睛,俯身貼着我的臉頰,有些紊亂的呼吸響起,似乎在等待一個他并不十分确切的答案。
我們身上的酒氣早就散幹淨了,可我依然沉醉在他略顯無措的語氣裡。心疼與幸福同時撞擊我的心,我側過身去,擡手與他相擁。
“不走了,你在這,舍不得走。”我撫過他硬朗的脊背,他變得放松,傾身倒向我的身體。
柏源總是很少向我訴說他失落的情緒,因此我總是見到身處陽光裡的他。而那些無望的,糾結的,壓抑的,惶恐的,則被他小心地藏在夜晚裡,如傳說裡的月見草,隻在傍晚盛開,唯有月亮能欣賞它的美麗。
可我能做南洲國最璀璨耀眼的明珠,也能做遙遙守望的天邊月。
“柏源,你受過的委屈,我都知道的。”
他這才睜開眼睛,琥珀色的視線交織着點滴星明。不知道是不是這氣氛太醉人,柏源的面頰仍帶着粉紅。他沖我咧嘴,傻乎乎地一笑,歪歪頭,像是在問一個他真的很好奇的問題。
“陛下,你怎麼知道的呀?”
我将手掌覆在他熱烈跳動的心口處,感受他煥然的生命。隻是單薄的衣料下,我還能摸到那一條凸起的傷疤。
“柏源的心告訴我的。”
我看見他的眼神快速爬滿名為幸福的渴望,心口跳動得更加熱鬧,連帶着渾身的溫度都變得熾熱起來。那心髒急切地想找尋另一顆心髒,這指引我英勇的海軍指揮官準确無誤地定位到我的唇瓣。
我又擡手擋住了他。
他有些不滿,鼻尖悶在我的額頭上,聲音帶了些沙啞。
“陛下,你今晚拒絕我三次了。”
“再等等。”我啄着他的下巴,耐心安撫。
“等什麼,陛下?”他偏過頭來,吮吸我的耳垂,惹得我瑟縮起脖子,他才滿意地放過我。
我回過頭繼續看着躍動的海面。天上的星河遠近相接地層疊在憑空而挂的長雲外,星軌旋轉着亘古不變的痕迹。視線能企及的最遠處開始出現大片的熒藍,藍光奔騰而來,随着海浪的起伏叫嚣着沖入海洋世界的彼岸。一時間,腳邊的沙灘被幽美純粹的藍色包圍,寶石一般鋪在黑色的絨布上,像自然贈予我們的彩色絲帶,随着氣流的巡回而來回飄揚。
是藍眼淚。
發光的海藻是最可愛的精靈,在特定的夜晚開啟盛大的聚會。遠處的高塔早已蓄勢待發,在星光與藍眼淚之外,辟出屬于人間的明媚。細長的煙花彈飛向半空,然後炸開萬紫千紅的色彩,一朵一朵染紅黑夜,照亮整個海面。濃烈的光芒在空中向我們展示一生,由燦爛變得稀薄,化成種子落下,随着紛至沓來的藍眼淚親吻我們的腳尖。
耳邊的聲聲震響肆無忌憚地打擾往日最寂靜的邊際線,大團的煙霧用辛辣的氣味攪亂清澈的思緒,我用煙花入侵了柏源的秘密花園。我不想再讓他一個人消融在這黑暗裡了,即使是轉瞬即逝的光亮,也能讓海邊的月見草看到不同的世界。
“生日快樂,柏源。”
我的聲音蓋在煙花之下。柏源擡起頭,明亮的眸子盛得下此時天上一切的光芒。他的臉龐燦爛如彩虹,恨不得把煙花的細節都記在心裡。我拿出藏在裙子暗兜裡的兩枚紅寶石戒指,舉在身前。唯有這深沉濃郁的紅才能吸走他眼中滿溢的光。
“柏源将軍,我想讓你成為南洲國女王的親王殿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許是那開在他心裡的月見草見過了盛大的光,再也不甘隻在月亮下悄悄抖落沉重的雨露。柏源沒有任何猶豫,自然地沖我伸出手,我将純金的指環戴在他的無名指,低頭親吻那顆與他的心同樣炙熱的紅石。
他深深地注視着我,拾起我手掌上另一枚小些的戒指,鄭重而溫柔地為我戴上。我們二人指節交纏,紅寶石碰撞在一起,般配極了。
“明日早上我就向全國宣布,我們的婚禮将會在三個月後舉行。”
“放心,你仍是除我之外,唯一能為南洲決策國事的大将軍。”
而他卻似乎對這兩件事都并不在乎。體内不安分的血液鼓動着,蔓延他的眼眶。
我雙手捧住他的臉頰,輕輕對他說。
“可以吻我了,柏源。”
藍眼淚像連接人間和仙境的橋,承載我的靈魂,我躺進了新生的水床。沙子已經褪去了白日的溫度,變得涼爽。天上的煙花仍未結束,濕和光亮将我完全地覆蓋,嘈雜的外界汲取我體内所有的湧動。
在寬容的天地下,我從某片混合着血肉的土壤裡剝離,成為一片搖曳的月見花叢,無止境地生長在這片古老孤單的海灘上,像是被執念澆灌出的入侵者。我成了天底下最矮的東西,連細小的砂礫都在我眼前變得混沌而巨大。
鹹濕的海水沖刷着花根,讓我搖搖欲墜。我瘋狂尋找身邊能夠栖息的養分,讓我得以倚靠片刻。溫暖的手及時出現,我所有的根莖快速向之爬去,環環纏繞于其上。
我再也分不清天和地,隻知道纏着我的土地,颠倒中,清涼的軟被濺出耀眼的藍色水花。身旁所有的東西都在為我們慶賀,将最虔誠的禮物挂在我們的四肢,相擁的戀人心甘情願被印下對方輪廓的烙印,穿破層層禁制,締結永世的誓言。
星河是一顆一顆揉碎的太陽,白色桔梗終于卸下沉重的掩護使命,化作熒光流入金黃的花蕊,在蓬勃的海岸旁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