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連綿的雨季,中旬的四月終于迎來了毫無保留的日光。被風雨打落的春天換上入夏的盛裝,斑斓的生命落進溫熱的水汽中,蒸騰出綿綿的新季節。
若是這鮮花大樹恰生于海畔,則開得更肆意,美得更慵懶些。不比皇宮裡成團成簇被精心打理的花園,海岸線旁的花木多得是自由的氛圍。初夏的陽光還沒能将沙灘照得金黃亮眼,澄澄地鋪開。筆直高大的熱帶樹林寬敞地錯落,蔥郁的綠葉往高處汲取熱量,下方的花便能熱烈地生長,與還泛着淺綠的浪花争搶風的律動。
青藍色的天際線是比華麗的皇宮更稱職的畫布。純白綴黃珠的海濱菊,紫色的馬鞍藤,可愛的沙地玫瑰,都染上鹹濕的海風,交織爬上沙地和路邊崎岖低矮的磚石,平坦而開闊地描繪廣袤的天地。這是王室裡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景象。
正因此,我比預計晚了半小時才到達南洲國的海軍基地。
不算舊的樓院安靜地泛着白色,方正筆挺地矗立在海岸旁的一處平地,顯得利落嚴肅,唯有牆角邊散亂冒出的各色野花作了點綴。我擡手阻止了守門的士兵欲去通報的動作,讓司機開進第一個院落,便下了車,獨自往院區最深處的海軍宿舍群走去。
越往裡走,高枝上的鷗鳴聲就越熱鬧。看得出,柏源将這裡打理得井井有條,連鳥兒都願意來這常住。我一路賞過道路兩旁夾縫中冒出來的野草,推開最南邊的門,踏進柏源單獨的院子。就這麼一個不大的地方,他竟用卵石辟出一半砌了花壇,金黃的月見草與白桔梗依偎,白與黃迸發出與海灘同樣的燦爛,似瑰麗璀璨的星河,也是柔軟在烈日下徜徉。
柏源穿着日常的白色海軍制服襯衣,袖子整齊地挽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背對着院門,正蹲在房廊下忙活着,微俯的後背勾勒出他寬厚的肩膀。我本就是偷偷來的,便沒有出聲,慢慢踩過光亮的卵石地走近他。可剛走兩步,他便察覺到,轉身的一刹那,我看見了作為海軍最高指揮官的他眼裡的威嚴與敏銳。
不過下一秒,我就見到了我的柏源彎成月牙的琥珀色雙眸,在微暖的陽光下,通透得能一眼看見他的心裡。
“陛下,你怎麼來了?”他大步走到我的身前,高大的身子在我身上投下他的形狀。沒有了在王宮時的拘束和禮節,他的松弛與激動同樣影響着我。我伸出手,握住他長着厚繭的手指,擡起頭也笑彎了眼。
“今天你生日,過來陪你。”
“可是昨天我還收到了你的信,你今天不是需要去财政部...”
“哎呀,我聲東擊西給你個驚喜不行呀?”
柏源微微一愣,便俯下身,在我敞口襯衫未能遮蓋住的肩膀上,落下一個細膩輕柔的吻。
“好,陛下怎樣都好。”他就這麼順勢伏在我肩頭,短發蹭過我的脖頸。我感受到一個輕盈的重量依靠着我,彎曲的脊背透過白色的襯衣折射出如山的線條溝壑,偏過頭就能聞見他發絲上淡淡的氣息。
一陣風吹來幾隻過路的海鷗,身旁的黃白花浪搖出沙沙聲響,也吹來他擁住我腰的雙手。風有些大,他需要不住地向我靠緊,再抱緊。
他手上的濕潤透過我的衣服,成為連接我與他體溫的媒介。我笑着擡手環住他的肩膀,問他剛才在做什麼,莫不是在旱地練習遊泳麼?
他這才稍稍舍得放開我些,指着廊下的木盆,盆裡潔白的漣漪卷成不規則的形狀。
“走吧,我陪壽星一起洗。”我牽着他往廊下走去。
柏源順從地跟着我,什麼也沒說,隻是望着我笑。若是在宮中,我作為女王,怕是沒機會這樣輕易地在陽光好的日子裡洗一次床單被套。在暖洋洋的空氣裡,把皮膚浸入涼水,觸摸沉重也柔軟的布料,滑潤香皂散開,浮起的泡沫帶着彩色紋路占領水面,安靜的香氣流入發鹹的風中,遮蓋住我與柏源悄悄緊扣的手。
嗯,兩個人一起,比一個人洗得更慢些了...
說笑着,潔白的床單離開水面,被兩股力量擰短,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石頭上,很快又被太陽曬幹。我和柏源一人抓住床單的兩角,将它抖得嘭嘭響,挂在簡易的木杆上,任風将它的下擺撮合在一團。
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柏源卻将我一把抱起,帶我走進花壇中間的小路,将我放在木頭躺椅上後,他也坐上來窩在我身旁。躺椅的弧形椅腳帶着我們輕晃,柔軟的棉墊早已被太陽曬得暖烘烘,讓人隻一下就舒服得能變成耍賴的貓咪。
不算寬敞的躺椅将我和他貼在一起。我枕在他的肩上,整個人又跌進一個更狹窄的溫床裡。柏源近乎于愛憐地撫摸我耳邊的碎發,溫熱的氣息盛開在我耳畔。
“陛下,您來了,便是最好的生日。”
我拿過他的手,攏在唇邊親吻,卻沖他搖了搖頭。
“你别總這麼容易滿足,柏源。”我認真地說。
柏源在我面前總是要得太少太少。從前的我以為這是他天生的使命,可後來的我明白了,他隻是想要的太多,不敢要也不能要的太多,才會把滔天的念想藏在不會叫我為難的一束鮮花,一隻草編兔子裡。
就像這白色桔梗花裡的月見草一般,把黃色的花芯隐藏在陽光裡,以遮掩住滿腔的愛意。
可那亮眼的色彩在起于平靜波濤的風裡無處遁形,就像破開深海的軍艦,那樣傲然的事物隻可能被濃霧遮擋,但我的心從來不是一團朦胧。所以我主動澆灌那叢壓抑在白色下的花根,要它變得挺立而燦爛。
柏源卻隻是親吻我的眉心,略帶沙啞地輕訴着——
那就吻我吧,陛下。
于是這個纏綿在花香和陽光中的吻,又滾入濃烈燥動的酒精裡。我們交換着對方的味覺,躺椅吱呀吱呀地鼓舞,黏膩而跳動的觸感震動着綿延的花海,一直延伸到夜色深處去。
一吻末了,又一吻末了。我趴在他懷裡,淡紫色的襯衫上洇染淡紅的酒。我微閉雙眼,要他帶我去看看沉睡在月色下的海岸。我和他共同守護着的,最過偏遠的海岸。
“我明天下午就要回王城了,柏源。”沾了酒,我莫名地容易委屈。我不想這樣快與他分離。
鼻子邊混合着懶洋洋的酒氣,明明是我不喜歡的味道,可是含着柏源的氣息,我也甘之如饴。
我親吻過他的頭頂,耳垂,臉頰,鼻尖。他乖巧地任我在他臉上作亂,喉頭裡是滿足的輕哼。
“帶我去海邊看看吧,去你最喜歡的地方走一走。這樣我在夢裡,也能修一條同樣的路,以後日日陪着你走。”
他臉頰醉得泛紅,眼神也因為微醺而不再那樣神采奕奕,反而變得軟綿綿的,好像漾了水光。他穩穩地背起我,避開基地其他人的視線,沿着後門踏入一條漆黑的小路。
路旁是未經修剪的草地和亂石,另一側就是一望無際的海洋,在黑暗裡靜默地嘶吼。稀疏的星星被裹挾在墨灰色的雲團裡,有些脆弱地閃爍。風卷起粗糙的沙,擦過我們的皮膚,刺痛來得沒有痕迹。海浪的拍打離我們很近,可我卻看不見它們的行蹤。本就狹窄的沙路錯雜了不少植物的根蔓,白天那樣生機勃勃的海岸,到了夜晚,也如深淵的野獸,神秘而可怕。
我忍不住胡思亂想。多少次,柏源就是在這樣的夜晚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他會害怕嗎?大海,還有大海以外的東西,讓他後悔過嗎?近年來逐漸繁榮的海濱小城,曾經是事事可以傷人的地方。如刀一樣的風,吞噬萬物的大海,還有鄰國的挑釁,人人因自危而佩戴的武器...在柏源曾經的信裡,我對海邊最大的印象便是這裡的春天,以至于我偶爾間會忽視,屬于曠遠之地的危機,會比明争暗鬥的王宮更加兇險。
可他仍穩當地背着我往前走,鞋底踩過緊實的沙子,一步一步邁得從容。我用指節輕輕刮過他早已被海風吹得粗糙的臉頰,觸而即分,卻叫他臉上細細地泛起癢意。
于是我的指尖就被含入柏源滾燙黏濕的雙唇。兩個堅硬的重量克制地擠壓着我的指紋,我不由得渾身一顫,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以作回贈。
他輕輕地笑,放過我的手指。我得以重新環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從後方看見他漂亮的長睫,濃厚的瞳色,還有微揚的嘴角。
“陛下...”
“不許叫我陛下,叫我的名字。”
“這于理不合,陛下。”他将後面那兩個字咬得很用力,語氣裡卻染着笑意,完全不如過去的壓抑與規矩,似乎是在與我周旋着心知肚明的情趣。
我樂得上他的當,揉揉他的頭發說,你當初給兔子取我的名字時,怎麼不想着于理不合了?
他沒有一絲驚訝,盯着前方的道路,喃喃低語——
“我就知道,那是你。”
“嗯。”我重新把臉埋在他的頸窩間,用力吮吸被他的體溫釀得柔和的酒氣。“跟着你去偷襲的海鷗也是我,把你背回海軍基地的也是我。”
看不清楚身形的四足動物從他腳邊飛快跑過,鑽進野草地裡。
“小時候在鬥獸場外遇到的姐姐,也是你,對不對?”他問得肯定。
我沒有回答。我無需回答。我與他的心早就在交飲同一杯紅葡萄酒時蒸發在了一處。
“真好,你一直在我身邊。”他輕輕側過頭,臉頰蹭蹭我的發頂。
他喚着我的名字,一聲又一聲。明明那樣簡短的,習慣的兩個字,在他口中卻是啧磨溫柔得像一首悠揚的小調。
我沉溺在這音符裡,恍然間發現前方的路不知何時變得寬闊了起來。右側的海面不再隻是黑乎乎的一團,清亮的星光在水的褶皺上穿行跳躍,遠處的礁石若隐若現,腳下的沙灘也閃爍着暗啞的銀白,整個世界像一顆滾落在玻璃桌上的黑寶石,通透優雅。
我用手肘撐着他的肩,腦袋往前湊了湊,在他嘴角上親了又親。他握住我膝窩的大手微微蜷縮,回過頭來想回應我的吻。
“不許回頭,認真走路。”我把他的臉重新掰回面向前方,有闆有眼地下着命令。
他輕聲歎氣,洩憤似的颠了颠我,才道,“是,我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