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氣仍是濕漉漉的。陽光和雨水像一對冤家,下午還曬得暖烘烘的地面總是會在夜裡被雨蒸騰出粗礫礫的泥土氣。世界變成了一塊巨大的潮冷的土地,把人的生命包裹着,一切尚待發芽。
已經過了零點,可從晚上六點半開始的小雨反而愈加熱鬧,在堅硬的物體上宣洩柔軟的重量。顧公館裡的暖爐還沒有撤下,可我懶得下床去添燒光的炭火。我貪心地墊着大床上的兩個枕頭,窩在柔軟的被子裡看新買的小說。顧時夜還在書房辦公,屋子裡隻有我翻書時紙張的清脆聲。窗外淅淅瀝瀝,正好給這小說的結局籠上一層悲涼的氛圍。
所以我哭了起來。不是因為别的什麼,而是這書裡的故事太叫人遺憾。
屋子裡多了一份眼淚打濕書頁的悶聲。我沒有管,隻是躺在枕頭上随眼淚肆意,和雨天倒也般配。
我正陷在給故事主人公重新編排人生選擇的責任心裡,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春風吹偏了雨點的軌迹。我回頭看去,顧時夜已經換好了黑色絲綢睡衣,我仿佛能聞到熱水氤氲的霧氣。
他本一貫從容地關上門,在看見我的那一刻微不可查地皺皺眉頭,然後快步走來,俯下身隔着被子把我擁進懷裡。
嗯,院子裡被雨打碎的花朵還會開的,因為溫暖的東西是這樣充滿力量。
“怎麼在哭?”顧時夜長着繭子的手指極輕地捏過我臉上的眼淚,聲音帶了不同往常的沙啞。
我笑着在他懷裡蹭了蹭,用這種方式告訴他我沒事,畢竟他對于我的事情總是草木皆兵。
“四哥心疼我啊?”我複又擡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深邃的眼眸沉靜如冰海,我的眼淚便是席卷波濤的一陣暴雨。
“怕你受欺負。”他的聲音溫柔得讓我像躺在雲朵裡。
我笑得眼睛彎彎,在他唇角落下一個細膩的吻,愛憐得像是在親吻一片柔嫩的花瓣。
在我心裡,我的四哥總是那個堅硬寬闊到能抵擋一切傷害的英雄,但我總免不了偶爾會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當我目送他時,會覺得那個寬大軍裝下的身影,在某一瞬間能透出蕭瑟單薄的溫度。因此我雖喜歡他心疼我時的模樣,但我仍舍不得讓他擔憂太久。
“我隻是看小說被結局虐到了,沒事的。”
我反倒像個沒事人,擡手揉揉他還未全幹的頭發,安慰着他。
他果然松了一口氣,無奈地看着我,隻說沒事就好。
“夫人為何要看這種小說,我記得你以前告訴我,你隻看大團圓結局。”
我也還沒打算告訴他,我最近正在籌劃《新洛川說事》的單元闆塊。根據我的調查,虐戀情深戲碼隻要每一期的節奏把握得當,比圓滿的結局更能快速抓住讀者眼球。界于之前拿他賺了第一桶金還先斬後奏被逮住後,我總覺得有些愧疚,所以準備把男主人公的人設确定好讓人一眼看得出與顧帥相差千裡萬裡之後再說。
“哎呀,哭哭有益身體健康嘛。”
“可我不想夫人哭。”一向雷厲風行的顧帥長睫下斂不住的落寞。“夫人會難受。”
他與我一起陷在寬大的鵝絨枕頭裡,鼻尖的熱氣撲灑我的臉頰。
我懶懶地挪着身子,側身與他相對而卧。
“四哥,你曾哭過嗎?”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在我面前永遠是可靠的,克制的,掌握主導權的。他像一塊不化的冰,太陽融不掉它的。第一次見面,他像個救世主一般,有條不紊地替我擋住所有危險,明明是才認識的人,我卻莫名地相信跳進大海裡的他絕對不會有事。後來我才知道,那對他而言是長達幾年離别後的重逢,是所有希望與熱烈被失憶的我打碎的瞬間。但他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
他從來不會強求我做什麼,看似能翻雲覆雨,卻永遠活在我的決定之後。他是狂風驟雨下粗壯的大樹,粗糙,挺立,卻會為了西邊的一株新桃放棄向陽的枝丫。
他好像從來不會哭。
“告訴我嘛,你哭沒哭過,嬰兒時期的不算。”我摟着他的脖子撒嬌。
“不曾。”他愣了一下,但還是被我敏銳地捕捉到。可我還沒開口,他又像是怕聽見我說什麼一般,強調了一遍:“我不會哭。”
是不會,還是不會,這二者是有區别的。
“有記憶以來,我沒有哭過。”
“真的嗎?小時候你難道就沒有做錯事被爸媽打過屁股?”
“父親母親都是溫良之人,不信棍棒能育人。”
“那在軍中日子艱苦,也不曾因為訓練過累而落淚?哪怕是生理性的呢?受傷疼得呢?”
“我身子從小硬朗,不會為這種事情哭。況且在軍中若想立威,絕不可露出軟弱。”
“那...”雖然這個話題的開端是我突發奇想,但其實我心裡是找得到源頭的。
“我離開的那些年,你曾因為我而...”
我不知道怎麼就把心裡想的事說了出口,随即立馬閉了嘴。我不該提這件事的。
他搭在我腰上的手攥緊了些被子。細微的動靜仍使我敏感地覺察出他情緒的波動。
我在他眉心親了親,伸手關掉了台燈。我将自己整個人都縮進他懷裡,以一種近乎示弱的方式,向他傾訴着,我不願再與他分離的心,不比他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