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總幫過我。”
“葉總……”商征羽很坦誠,雖然葉修直覺不對勁,卻沒法從他沒有破綻的表情上找出什麼。
“我帶了點菜過來,還買了隻烤鴨。你們這裡有廚房嗎,晚上就一起吃個飯吧。”商征羽忽視了葉修意義不明的低喃,頗有興緻地說,“正好前輩的家人也在,還可以把沐橙姐叫過來,不然她一個人在嘉世過年多寂寞啊。”
“先說好,我隻會做泡面。”
“沒指望過你。難得過一個這麼熱鬧的年,今晚當然是我來下廚。總不能白白收了果果姐的紅包吧。”
葉修覺得驚奇:“你還會做飯?”
“你不知道的事兒多着呢。”商征羽脫下風衣,随手搭在了一把電競椅上,把襯衣的衣袖卷到手肘的位置,“既然這麼閑,就去給沐橙姐發個消息。”
“小鬼還使喚起人來了。”葉修哼笑一聲,但還是聽了他的話,找了台電腦去發消息。
商征羽先洗了一些水果,陳果帶着葉秋在二樓看完了,就下樓進了廚房看一看。
“果果姐,今晚有烤鴨、水煮牛肉、肉末茄子和煲仔飯,每人一盅玉米排骨湯,再炒個青菜。”他手下動作不停,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陳果光聽就感覺口水要留下來了,連連應聲:“好……我們就幾個人,不會太多了嗎?”
“還有沐橙姐,我讓葉修去叫了。”
“真的嗎!!!”
"保真。"
陳果興高采烈地出去了,結果就是偷懶中的葉修被抓了壯丁,把采購回來的大包小包分門别類,然後這裡一點那裡一點地裝扮起了網吧。而葉秋當然不是幹看着的性格,也跟着幫忙。
雖是臨近過年,但網吧也不是絕對沒有生意,隻是偶有鑽頭進來的人,都被網吧裡的場面給吓到了。
“老闆……這是要搞聯歡會嗎?”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網吧這花團錦簇的裝扮問道。
陳果得意,這高度誤會顯然是對他們勞動成果的一種變向認可。
“來來來,随便坐。糖果瓜子花生免費!”被陳果引起來的客人,都得到了一個免費果盤的贈送。
“真不錯。”
望着收拾了很長時間,搞得跟聯歡會現場一樣的網吧,陳果擦着額頭的汗水,欣慰道。
“來,一人發一個紅包。”她轉頭,給雙生兄弟打賞。
“謝謝老闆。”葉修不動聲色接過。
葉秋也沒推辭:“哈哈,還有紅包啊!”
“晚上還有大餐呢。”陳果指揮着他倆把門關上,閉門謝客,為蘇沐橙的到來做好準備。
廚房裡的工作也接近尾聲,香氣把網吧弄得和菜館一樣,勾得人饞蟲都出來了。葉秋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沒進去看上一眼。
陳果和葉修幫着把菜盤子端了出來,剛好裹成一團的蘇沐橙鬼鬼祟祟地來敲門,還背着一個巨大的盒子,打眼一看,簡直像動畫裡的科學怪人。
“好香啊!”蘇沐橙放下大盒子,邊卸下僞裝邊聳動鼻子,滿足地感慨了一句。
“沒有酒嗎?”葉秋擺好了餐盤,發現沒有喝的東西。
“對啊!要不出去買點酒?”陳果也問。
“我不喝酒。”葉修說。
“哦?”陳果意外了一下,抽煙如此兇殘的葉修,居然不喝酒,這是她沒想到的。
“酒喝多了,手會抖。”
蘇沐橙在一邊點頭。
“哦,了解!”女神一表态,陳果就明白了。一個職業高手,雙手當然是要極其穩定的,任何一個細微的不穩定,都有會微操造成很嚴重的影響。對于榮耀電子競技選手來說,酒的确應該多多忌諱一下。
“你不喝,我們可以喝啊!”葉秋說。
“對啊!”陳果也是想起來,“我們可以喝啊!樓上還有些酒,都是放很久了也沒人喝,拿下來喝了算了,葉修來幫忙。”
端完菜屁股都沒有坐熱的葉修隻好又起身,兩人一邊上樓,陳果一邊問:“你弟弟喝什麼酒?”
“我十年前就不在家了。”葉修提醒,表示對于葉秋在酒上的品味他是一無所知。
“去問。”陳果說。
于是他又返身下樓,不大會兒,葉秋跑上來了,陳果無語,招呼了葉秋去親自挑酒。
他倆下來時人已經齊了,商征羽正坐在蘇沐橙旁邊,膝蓋上擱着一把吉他。葉修好奇地撥弄了幾下,劃出了一串勉強算是流暢的樂聲。
“這是今天收到的第二份禮物!”商征羽捧起吉他展示給陳果,笑容燦爛,“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蘇沐橙配合地鼓掌。
“原來是一把吉他呀,好用心,”陳果快步走到桌邊,“手機先吃!”
“沐橙姐剛剛拍過了,我們直接吃,等吃完了發給你吧。”
商征羽把吉他放在一邊,待葉秋也落座後,他給衆人分好了碗筷。
“那就是說,加好友……”陳果有些暈乎。
蘇沐橙點頭:“嗯哼,既然住這麼近,加個好友相互照應也是應該的嘛。”
陳果激動得想直接抱住她,舉着手在半空猶豫不決,結果被葉修塞了一雙筷子進去。
“也就這點出息了。”他說着,拖着凳子移到了商征羽的另一邊,這樣一來葉秋就坐在了他的正對面,“沒想到你在音樂上還挺有造詣。”
商征羽其實也沒想到蘇沐橙會送一把吉他給他,但好在他略有涉獵,把眼前的幾人糊弄過去還是足夠的。
“我記得征羽以前想上一個音樂學院。”蘇沐橙回憶。
“隻是愛好的程度而已。”他給自己找補。
“不,明明可好聽了。”
謝謝你,沐橙姐,真的謝謝你。
商征羽的内心已經淚流滿面。
就在他祈禱過年讓小孩子上台表演節目這個環節不要出現在今晚時,陳果亮晶晶的眼睛看了過來。
葉修适時地拱火:“看來大家都很期待。”
然後他就收獲了來自男孩的一個不善的眼神。
“先吃飯吧,表演的事情飯後再說。咱就當今天就是新年!新年快樂新年快樂!”陳果畢竟才是此間真正的主人,舉杯開始招呼衆人。
這頓飯吃得很是和諧,葉修說是不喝酒,到底還是象征性地倒了一點,蘇沐橙在他的帶頭下也喝了幾口,五人碰杯,相互道了幾句祝福語。
葉秋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就顯得格外沉默,陳果猜想也許是沒有共同話題的緣故。
但隻有葉秋自己知道,他是沒有辦法自然地面對哥哥身邊的那個人。
這種事放在誰身上能坦然接受啊?!
被一個莫名其妙塞進房間裡的人翻炒了一夜,第二天不僅被要挾,并且偷了他的外套之後一走了之,最後發現這家夥是自家親哥哥的前隊友。而現在,還得跟這個家夥在同一張桌子上吃年夜飯。
忍一時越想越氣,可葉秋不能真的發作,萬一這家夥反咬一口,讓萬惡的哥哥誤會他是個喜歡潛規則的變态……他已經看到自己灰暗的未來了。
不過轉換一下思維。商征羽到現在還沒有實施他曾提過的“告狀”,況且他能和葉修處得來,本性應該不壞,想來也不像自願做那些勾當的人。而且他當初那麼熟練,說不定相同的事早已做過無數遍了,這種稍有姿色,不,是楚楚動人的小男孩,可是某些群體的心頭好。身處這樣交際圈的葉秋對此心知肚明,自然而然地在心中編排起了一出大戲。
不知不覺間,他的思維已經從同情自己的屁股偏轉到了同情商征羽。
被他念叨的人突然感覺一陣惡寒,略一思索,給自己再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有商征羽在,在場的人都被帶動着喝得比平常多。幾輪下來,酒量稍好的兩個姑娘都已經上臉了,更不必說心不在焉的葉秋,他醉酒後偶爾能沒有邏輯地接上一兩句話,沒在地上趴着就是個奇迹了。
隻有葉修控制住了自己,艱難地保留了一絲神志,指了指立在桌子邊的吉他。
“還是沒逃過……”商征羽無奈地拿起吉他。
他讓其他人做好心理準備,但不包括醉鬼:“很久沒碰了,先彈幾首簡單的複健一下。”
第一首是人人都會的《小星星》,蘇沐橙和陳果很給面子地鼓起了掌。
第二首是《兩隻老虎》。
第三首是《蟲兒飛》,陳果呆滞了:“這是……兒歌集錦?”
“就是,多大了還聽兒歌,以為自己很小嗎。”葉修順勢附和。
“哪裡小了,他有這麼大!”躺屍的葉秋一下子捕捉到了關鍵詞,坐直了,張開雙臂認真地比劃了一個大小,大概是商征羽的身高。比過之後他覺得有些不對勁,收回了手又比劃出一個大小,“不對……應該是這麼大。”
商征羽正邊喝酒邊思考怎麼應付過去,看見葉秋比劃的東西的一瞬間沒繃住,被嗆得狠狠咳了好幾聲。
怎麼有人比我還放得開的啊?
雖然知道剩下的人都看不懂,他依舊難得地感覺到了尴尬,越過桌子把葉秋的手給摁回去了。
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他清了清嗓子:“下一首。”
商征羽的手在琴弦上停留了幾秒,醞釀了一下,遠去的場景似乎在腦海中複蘇,他再次看見夜晚的平原,篝火邊一群人在彈唱,眼睛垂了下去。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可能是發聲位置與平常不一樣,也可能是喝了酒,他的歌聲和平時說話的聲音有所差别,相較于活潑的少年更接近于沉聲傾訴的中年人。他的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微笑,所以歌聲也帶着笑意,與輕快而溫柔的旋律相和。
葉修沒想到自己對這首歌有印象。多年前還在上學的時候,那個頭上秃了一塊的大肚腩英語老師曾經用裡面的歌詞講解語法,但歌詞似乎和今天聽到的有一些細微差别。時間流逝,他現在隻記得“sunshine”的意思是陽光,除此之外的知識全部還了回去。
“The other night, dear
When I lay sleeping
I dreamed I held you in my arms
When I awoke, I was mistaken
So I hung my head and cried”
商征羽的衣袖因為撥動琴弦而慢慢滑落下來,蓋住了手腕,抵住指闆的那隻手不受影響,露出的小臂肌肉随手指的上下移動起伏。他這些天一直在健身,所以小臂比起之前粗了一圈,流暢的線條像是古希臘力與美結合的人體雕塑。或許會讓某些人很有食欲。
至于是誰?反正不是葉修。
他想起葉秋醉醺醺的話,發現這個在他眼裡一直是男孩兒的人其實不算小。商征羽成年了,在沒有寶寶鎖的聯盟裡也不是最小的那一批,他能夠自己掙錢,租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淡然地面對賽場上生活裡的困境,把自己照顧得還不錯。在和他同一個年紀的時候,葉修的生活是一團亂麻。
但是看着那張最多是高中生的臉,原諒葉修吧,他真的說不出來這是個成熟男人的話。
他悶頭喝了一口酒,琴聲和低啞的哼唱不斷重複着已有的兩段,像是永不停歇的輪回,可情緒卻悄無聲息地發生着變化。
葉修一遍遍聽着宛如歎息的“sunshine”。每一個上揚的尾音,他嗅到歌曲中試圖傳達的晴天的味道,可不知為何,當他注視演奏者時,那雙低垂的眼睛裡卻像在下雨。
淅淅瀝瀝的小雨,不成氣候,但也不曾停止。
“you are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掃過琴弦的手指緩緩停止,沒有高潮,整首曲子是不停重複的幾段簡單旋律,像稍有波瀾的海面。
商征羽呼出一口氣,釋然地放下吉他。
“《You Are My Sunshine》,這次不能說是兒歌了吧。”
“不對啊,明明就是兒歌版,原版歌詞還要多一些。”葉修拿出手機,剛剛搜索的歌詞和翻譯赫然出現在屏幕上。
商征羽可聽不得這個,惱羞成怒地哐哐喂了他好幾口酒,剛練出的肌肉無情鎮壓了弱雞宅男的反抗。
幾分鐘後,餐桌上多了一個眼神迷離的人。
“哎呀,他們倆都醉了,怎麼送上去啊?”看了半天熱鬧,蘇沐橙才想起這個問題。
商征羽聳肩:“隻能是我了。”
葉修還殘存一點理智,擺擺手:“我能走。”
他叫醒葉秋,二話不說托住弟弟往二樓走。商征羽跟過來搭了把手,兩人一起把葉秋丢進了小儲物間。
下樓的時候葉修扶着牆都走得搖搖擺擺的,看得商征羽一陣緊張,虛虛地環住他的腰:“你也上去睡吧。”
“不行……得再吃一點,解解酒。”葉修拒絕。
這是什麼邏輯?
商征羽也沒有心思糾正他,盯着葉修安全地坐回凳子上後,他就拿出去透氣當借口跟沉迷于修圖的兩個姑娘說了聲,實則跑去了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煙和打火機。
他沒走太遠,就在興欣網吧邊上的小巷子裡蹲着,“噌”地點燃香煙,虛幻的白色煙霧從通道裡飄上夜空。
“腦科學導論”的教授富山雅史老是拿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盤比喻人類的大腦,用來說明人的記憶根本靠不住。他說這其實是人的自我保護功能,試想你能記住過去的每個細節,永遠不忘,那麼一生裡最令你悲傷、疼痛、哀愁的畫面就會不斷地折磨你,你總也不能從過去的壞狀态裡走出來。
每一屆新生都聽過這句話,隻是上這節課的時候商征羽沒有在場,所以宮本信把原話轉告給了他,并向他的高性能大腦表達了同情。
過去的子彈正中眉心,但帶給他壞狀态的并非痛苦的畫面,而是再也無法重現的快樂回憶。
溫暖的篝火,随風搖曳的棉木樹,烤焦的棉花糖還有伴随吉他輕聲哼唱的同伴,他第一次聽這首歌……他們獵到了一隻野鴨,在颠簸的水泥路旁邊,前面是草坡和水燭,長着水草的沼澤和更茂盛的水燭在前方蔓延……晚風潮熱難耐,他用一輛摩托車換了一把吉他,隔着橘紅的火焰,他看見一雙漆黑的眼睛,裡面有着他的倒影……
每一個畫面,每一段和弦,往事如影随形,像把鈍刀緩緩切割心髒,鑽心剜骨鮮血淋漓。
如果有人路過這裡,一定會被濃稠到近乎無法呼吸的負面情緒給吓一大跳。
他的手抖得差點拿不住煙,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仰頭靠着牆,終于感覺見底的能量恢複了一些。
或許不要觸碰回憶就能避免如此狼狽的境地,但商征羽不想拒絕他們的小小要求,所以自讨苦吃也無所謂。他需要在這裡回到可以再露出乖巧笑容的狀态,就像無事發生。
冷靜,冷靜……
一個接一個煙頭塞進口袋裡,他覺得好些了,拍拍發麻的雙腿站起來,準備去買瓶水漱漱口再進去。他剛走過興欣網吧門口花壇,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蹲在旁邊。
“葉修?”他有些猶豫。
被叫到的人騰地一下站起來,懷裡還抱了個什麼東西。
葉修一臉嚴肅:“過來。”
“什麼?”
商征羽走過去,定睛一看,才發現他懷中的是一個雪糕桶,或者說錐形交通路标,再直白一點就是路障僵屍頭上頂着的那個東西。
“那麼大甜筒,”葉修還是一臉嚴肅,拉過商征羽的手,“給你。”
他哭笑不得地接過:“喝醉了還記得這事兒……”
葉修嚴肅的臉不知為何和周澤楷似繃非繃的表情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這家夥喝糊塗的時候大概也不多見,看得商征羽樂不可支,摸着口袋想找出手機來記錄下這一刻。
找了半天沒找到,他問葉修:“我的手機在裡面嗎?”
葉修蹲下去,扒拉開花壇裡的灌叢:“沒電了,正在充電。”
商征羽把插頭從土裡拔出來,可是充電線連着的不是他的手機,而是葉修的。他哄着葉修把手機解鎖了,又誘導這個醉鬼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
他放下雪糕桶,在葉修身邊彎下腰,兩人一起看了一遍剛剛錄好的視頻。商征羽邊看邊樂,然後在葉修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摸了摸他的頭。
葉修不買賬,強硬地把“那麼大甜筒”塞回了他懷裡。
醉鬼固執的樣子讓商征羽想起了自己侄子偶然喂了幾次的一隻流浪貓,是一隻毛色偏紅的橘貓,它叼着癞蛤蟆希望小侄子收下的時候也是這副犟種表情。
他伸出手挑起葉修的下巴,捏住臉邊的肉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飲酒帶來的酡紅倒真有點像那隻小動物的毛色。
嗯,差不多也能算作一隻發了腮的橘貓。
“真可愛,”商征羽笑着揉搓他的臉,“可惜是個直男。”
“我不是直男。”
“醉鬼的話不可信。而且,你要不是直男,我就罪大惡極了。”
“好吧,那我是直男。”葉修看起來有些遺憾。
“可愛……你别動,讓我吸一口。”
商征羽把頭埋進葉修的胸前,隔着并不厚實的大衣,那顆真誠的心髒堅實而有力地跳動,穿過軟軟的皮膚傳到耳中,皮膚散發出與他截然不同的灼熱溫度。他呼吸了一大口酒精和廉價香煙的味道,中間夾雜着一點薰衣草味的洗衣液,很好聞。
這隻是葉修應該有的樣子,平淡而安穩,但商征羽卻覺得這是比尼古丁還要好的特效藥。
他蹲下去,讓兩個人靠得更近。
感覺很好。
沒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