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征羽的手依舊是冰涼的,摸起來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玉石,三個人拽在一起走了一會兒也沒能焐熱。
反倒是葉修,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突然的跑動,交握的手心裡滲出了一點冷汗。
“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容易出汗,運動量很大嗎?”商征羽嘲笑耐久值低到發指的宅男。
葉修相當坦然:“畢竟不是曾經身強力壯的年紀了。”
“常年打遊戲的人再年輕體力也好不到哪裡去吧。”
商征羽沒給他台階下,不過拉着陳果主動放慢了速度,權當是體諒這個“老年人”。
陳果鄙夷地看着他:“看看人小商多體貼,你這個前輩當的,以身作則都做不到。”
“怎麼不說我拿了三個冠軍,這家夥連皮毛都沒學到,上個首發都費勁。”葉修抱着幾罐堅果老神在在地說,禮尚往來,沒給商征羽留面子。
“我又不稀罕。”
嘴上是這麼說,商征羽卻拍開了葉修的手,狀似嫌棄地甩了甩。
“你看,這就聽不進去了。”葉修笑着,驟然被放開的手還不适應刀割一樣淩冽的寒風,在大衣口袋邊摸索了幾下才放進去。
不過他這個姿勢就不太方便拖住光滑的罐子了。放在最上面的一盒餅幹跟着走路的動作晃了晃,搖搖欲墜,隐約有掉下去的趨勢。
“小心着點兒。”
商征羽扶住餅幹,想了想,還是放在了自己的那一堆上面。他又見葉修抱着實在有些費勁,幹脆全都拿了過來,讓這個戰五渣的前輩空着手。
葉修登時一身輕松,喜笑顔開:“有眼力見兒,好樣的。”
陳果對他的無恥翻了個白眼:“服了你了。”
“沒關系,等到了上林苑,我直接把這些年貨抱回家,損失用葉修的工資來填就好了。”
“好主意,我沒意見。”
葉修沒理會他的玩笑:“上林苑?你不是住……唉,忘了是哪兒,不是離俱樂部挺遠的嗎?”
“為了方便,我在這邊租了一套房子。而且宿舍太小了,隊員之間住得也近,住不習慣。”
“以前不見你這麼想過。”
“因為以前要省錢啊。”
言下之意就是現在不用省了。
葉修雖然有些疑惑,但并沒有放在心上,在一邊背着手欣賞商征羽拿着一堆東西還走得穩穩當當的背影。
男孩的步伐輕快,大概是被送禮物還收了壓歲錢,心情正是最好的時候,連頭發都蓬松地翹起來,被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着,像頂着一塊松軟的雲朵面包。
“到咯,”遠遠地看見興欣網吧的招牌,商征羽就加快了速度,進門找了個最近的位置把瓶瓶罐罐都放下,“果果姐,你送的東西我就先拿回家,待會兒再來找你。”
“好好好,歡迎你随時來玩!”陳果樂呵呵地揮手,然後杵了葉修一下,“你也說句話啊。”
“嘶——好……”葉修站得離陳果遠了些。
“來的時候帶幾個菜。”
陳果簡直要被葉修氣死了,但是再一回頭,這人已經不知去向了。
“人呢?”她正嘀咕,卻聽到身後有聲,竟然是有人進了網吧。外面陽光明晃晃的,陳果沒看清來人,隻當是客人,連忙起身要去迎一下。
結果這一站直,她就看清了,脫口而出一句“你搞什麼”。
進來的人赫然是葉修,隻是西裝革履,彎曲的手臂上搭着件呢子大衣,風度翩翩得讓人有些目眩。聽到陳果說話,他一怔,但很快恢複了禮貌的微笑:“請問,葉修是不是在這裡,或者說,是葉秋?”
陳果也愣了。
毫無疑問,這個人和葉修長得極像,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可他們的神态氣質卻很不一樣,更重要的是發型和體型,都有一些細微的差别。
葉修悄然溜出去換個裝吓她一跳她可以相信,但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理發塑身那是絕對沒有可能的。
“你是……”
這個問題,陳果覺得可能已經不必問了,長得幾乎一樣的兩個人,還能有什麼可能。
“我是他弟弟。”來人自我介紹。
“雙胞胎?”陳果問。
“是的。請問你是?”
“哦,我是這裡網吧的老闆,葉修是在這裡沒錯。”陳果介紹了一下自己,随後大聲喊了一句,“剛才還在,現在……葉修!!”
“廁所!!”同樣響亮的回答。
“唔,他在那裡……”陳果朝網吧衛生間的方向指了一下。
“我等他。”來人點點頭。
“随便坐。”
他随便走了幾步,而後很随意地問道:“這麼說,他在這裡用的是葉修這個名字?”
“是啊!”陳果說着走到了飲料櫃前,拉開門後展示給來人看,“喝什麼?”
“芬達,蘋果的,謝謝。”
陳果取下瓶芬達,直接扔了過來,自己也是随手抽了一瓶,一邊擰開一邊問:“你怎麼稱呼啊?”
那位被陳果直接砸飲料過來的舉動吓了一跳,好容易接住後還在回味。聽到陳果問話,連忙回神,應聲道:“我叫葉秋。”
“哦?”陳果一怔,“你才是葉秋?”
“我一直是……”
“那他是借了你的名字?”陳果問。
“是的,順便還包括我的證件。”
陳果有些發怔,話題暫時中斷,就聽得衛生間那邊傳來隐約的沖水聲。而後是房門開關的時間,葉修趿拉趿拉走了過來,一看到站在進門沒幾步的葉秋,立刻“咦”了一聲。
“找你的。”陳果說。
“很顯然。”葉修點頭。
這兩人一起出現在眼前,陳果更是可以分辨出來了。誠然,五官上這兩位真的可以說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但是除此再沒有任何相近的地方了。
一邊的衣着講究,體态端正;一邊的穿着别人送的衣服,雖然看起來還不錯,但私底下不知道有沒有洗過。
一邊的儀容打理一絲不苟,另一邊呢,隻是出門采買了點年貨,就已經一臉風塵仆仆的樣子。
再看站在那邊的姿勢,這邊是标槍一樣筆直,連手臂彎曲的弧度看起來都很講究。這邊這位……陳果不忍去看了,這貨出來的時候好像褲子沒有穿好吧,一邊走來一邊正在低頭彎腰拍打着褲線。
“你怎麼來了?”陳果看到葉修就這麼東倒西歪地走了過來,和截然不同的弟弟打着招呼。
“來接你回去過年。”
“誰說的我要回去?”葉修問。
“你不回去做什麼?”
“我要加班啊!”
陳果立刻又發現兩人一個極其不同的地方:說話的語氣。
葉修的語氣,最氣人的就是那種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口氣。雖然陳果承認大部分時候,他說的的确是對的,的确就該是這樣的,但是,這樣的口氣依然很有讓人在他臉上踩一腳的沖動。
反之他這個弟弟,說起話來就很講究,有分寸,禮貌含蓄,讓人挑不出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無論是誰,和這樣的人聊天都不會有什麼不愉快的感受。
“介紹了嗎?這是我老闆。”葉修把陳果介紹給葉秋,“就是她安排我加班的。”
“是嗎?”葉秋臉帶疑惑地望向了陳果。
“他主動申請,我批準的。”陳果不背黑鍋。
葉秋的目光立刻轉回到葉修身上。
葉修卻露了個無奈的表情:“我不回家,就和每年都一樣的,問什麼為什麼?”
“不一樣啊,今年你不是退役了嗎?那還在外面漂着幹什麼?”葉秋說。
陳果心念一動,突然想起那一晚她和唐柔的猜測。葉修的退役,真的是他的家族在幕後施壓的嗎?這不,剛一退役,家裡立刻就想把他給弄回去了。
“退役不代表什麼,你外行人不懂。”葉修說。
“退役……就算複出也要一年吧?”
“喲,這個也知道?”
“這一年你總歸是沒事做的吧?不如回家裡休息休息。”葉秋說。
“在哪裡都可以休息。”葉修說。
“其實老爸的身體最近一直不好……”
“老梗了我說……”
“好吧,其實是老媽……”
“繼續編。”
“小點死了!”
“差不多了,已經活得夠久了!”葉修冷漠。
陳果都有些聽不下去了,不過覺得還是要弄清楚:“小點是誰?”
“一條狗。”葉修說。
“……”陳果突然發現,親兄弟不愧是親兄弟,雙胞胎不愧是雙胞胎,這兩個人,似乎在某些地方有着骨子裡的一緻。至于具體是什麼,還待進一步的觀察。
她想着,退開兩步,坐到身後的座位上,喝了兩口飲料,進入認真的看戲模式。
“要不要錄下來呢?”陳果甚至摸着口袋裡的手機想了一下。
“你真該回去了。”葉秋繼續勸說着。
“嘿……”葉修笑了一下,“我回去,你好跑出來是嗎?”
一直連手臂的彎曲都保持得那麼有風度的正牌葉秋,心裡似乎是真的起的一下波折,陳果見他突然一個箭步就已經跨到葉修面前,伸出雙手就把葉修的衣領給揪起來了。
陳果一驚已經站直了身,跟着就聽到葉秋在那氣道:“你這個混賬哥哥!當年偷了我精心準備的行李逃出來,你實在是太過分了!”
商征羽就是在這時走到了網吧門口,可在場的三人全身心都放在兄弟兩人的争吵中,沒人注意到他。于是他也沒去幹擾這場大戲,靜悄悄地去廚房放好了帶過來的蔬菜,接着就坐在角落裡跟着看戲。
“應該說是我及時發現了弟弟企圖離家出走的幼稚行為,不惜以身作則當反面例子來教導才對。”葉修說。
“無恥!”撕着葉修領子的葉秋,終究還是沒能做出什麼,隻能是咬牙切齒地擠出了這麼兩個字。
那種又恨又無奈的模樣,陳果突然就感同身受了。她也經常被葉修搞成這幅樣子。
“現在看來,教育得還不夠。”葉修神色如常。
葉秋咬牙:“跟我回家!”
“不可能。”葉修說。
葉秋的目光很深邃,很意味深長的樣子,看起來想是要出什麼大招。陳果滿懷期待地繼續觀望着,結果,場面居然就這麼僵住了,沒有下文了……
“累了沒有?趕緊給我放手,沒大沒小的。”葉修說着,隻是随手一拍,就這樣把葉秋的雙手給随手拍開了。
“你這件大衣好像不錯,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他開始打量葉秋一直挂在小臂上的衣服,分不清是真的感興趣還是單純地想轉移話題。
“不可能!”對于丢失大衣這件事有心理陰影的葉秋堅決地把衣服藏到了身後。
“小氣鬼。”葉修鄙夷。
“你拿我的東西,什麼時候還過?”葉秋說。
“身份證不是還你了?”
葉秋頓時被噎,顯然是忘了這一節。
一邊的陳果連忙舉手申請:“能說得再細點嗎?身份證的故事。”
“哦……那個……當時我要參加職業聯賽,當然需要出示有效的證件或材料做身份證明。但當時雖然我年紀夠了,因為離家出走,所以一直還沒有辦身份證。”葉修說了起來。
“結果這個混賬,偷跑回家來,偷偷拿不到戶口薄,就把我的身份證給偷去用了。”葉秋立刻接口過來。
葉修辯解:“是借,後來不是還你了嗎?”
“沒打招呼就算偷!”
“後來打了。”
“原來是這樣啊!”陳果聽了恍然,這下算是徹底解釋了葉修為什麼會用“葉秋”這個名字出現在職業聯盟。
“是啊,總不能去做個假證來吧!”葉修似乎還覺得自己挺遵紀守法。
陳果汗了一把,貌似拿着别人的證件冒充和用假證也差不到哪去吧?
“托我的福,你看你現在名氣有多響亮。”葉修對葉秋說。
葉秋冷冷地表示了不屑:“切。”
“你用這麼熟的名字,不擔心你家裡人懷疑找上門來?”陳果問。
“我要用葉修的話,那還真有些麻煩。但要用葉秋的話,這種弱爆了的爛大街名字,真的一點也不稀奇。”葉修說着。
“胡扯!關鍵是誰也沒想到你跑出家居然隻是跑去打遊戲,你這才是弱爆了吧!”葉秋叫道。
“哦?那你那時也想離家出走,你是想去幹什麼呢?”葉修問。
“呃……我……”葉秋努力回憶中。
“或者說,你當時有理想嗎?”葉修問。
“我當時的理想……就是離家出走……”葉秋說。
汗……
一邊的陳果剛喝的一口飲料好容易才沒噴出來。她忽然為這兩兄弟的父母感到悲哀,這到底是怎麼樣的家庭環境?才會弄得兄弟兩個争先恐後地想要離家出走。陳果真是好奇極了。
“這就是你和我的區别了。”葉修說。
“切。”葉秋習慣性地表示不屑。
“其實在我後來已經不再回避後,家裡想把我強行帶回去是很輕易的事,你知道為什麼一直都沒有這麼做嗎?”葉修說。
“為什麼?”葉秋忍不住問。
“因為我的理想隻是遊戲而已。”葉修說。
“嗯?”葉秋和陳果一起疑惑。
“電子競技是很年輕化的職業,以我現在的年紀,已經算是職業生涯的晚期,再堅持,也不可能持續太久。所以說,我堅持的這份理想,在很早的時候就會結束。到那時候,我自然會回去,因為那裡永遠是家。而我的年紀也足夠走這樣一次回頭路。這才是家裡真正放任我在外面的原因。”葉修說。
“而你呢?你就不一樣了,一個以離家出走為理想的少年,你分明比我還要叛逆。我至少知道跑出來是要做什麼。你呢?隻是為了跑出來而跑出來,你這一出來,還會想着再回去嗎?我看恐怕不會,所以,你還是一直乖乖呆在家裡比較好。離家出走……你真以為是件很好玩的事嗎?”葉修說。
葉秋怔住,甚至忘記發出一聲習慣性的鄙夷。陳果在一邊也挺是意外,這一刻,葉修俨然真是一副哥哥的樣子,比弟弟更加要懂事,看問題看得更加要透徹。
“所以說,現在馬上給我回家過年去,我到了時候自然就會回去。”
陳果在聽完這一句後,突然又開始深切懷疑葉修方才那一番話的目的是否隻是企圖将葉秋打發回去。
葉秋呢?在怔了好一會後,突然笑道:“明天再回去也不遲。”
說着他轉頭望向陳果:“老闆娘,借住一天方便嗎?”
陳果豪爽地點頭:“借住多少天都沒有問題。”
“不要添亂好不好,”葉修連忙出來阻撓,“看這家夥賊心不死的樣子!”
“切!”葉秋重新啟動了自動鄙夷模式,哼了一聲後,在網吧一層到處轉了轉。轉悠到樓梯口的時候,他突然見鬼似的大叫一聲,“啊!”
“怎麼了怎麼了?”陳果和葉修也被吓了一跳。
商征羽滿臉無辜地站起來:“是我。”
葉秋:突然就想回家過年了。
“什麼時候來的?”葉修看見是他,松了一口氣。
“從‘你這個混賬哥哥!當年偷了我精心準備的行李逃出來,你實在是太過分了!’的時候,”商征羽用不帶起伏的聲音複述了葉秋的原話,讓這句話充滿了喜感,“看你們聊得比較投機,我就沒有打擾。”
葉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臉,露在外面的耳廓一片通紅。那句話自己說出來是一回事,被别人不帶感情地重複一遍就太尴尬了,更何況那個人是與他“頗有緣分”的商征羽。
“哈,”葉修不加掩飾地嘲笑了自己的蠢弟弟,“現在知道羞恥了?”
“讓我去死吧……”
沒有心思怼回去,葉秋面如死灰地看向了狀況外的老闆娘:“住樓上是嗎?”
“是,我帶你上去。”陳果過來領路。
但深知弟弟性格的葉修卻從他上樓的背影中看出了一點落荒而逃的味道。
“你們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