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儀梗着腦袋道,“聖人一開始不也信了嗎?”
“朕信是因為朕愛重你、心憂你,害怕你因為親人離世而痛苦,”李羨意點着周思儀的幞頭道,“周文緻,你給你的好外甥講喪服講得頭頭是道,卻連你好姐姐棺椁前的祭品都擺錯了,是當真覺得朕不會折返嗎?”
周思儀的杏眸中含了一絲水霧,“可臣也是因為信任聖人啊,臣相信就算事情敗露,聖人也會為臣遮掩。”
“我沒聽錯吧,這是自诩清明端正的周大人會做的事嗎,是要朕包庇你嗎?”李羨意笑得苦澀,“那你猜對了,我确實打算包庇你。”
此時此刻,周宅中為喪儀才換上的白紗燈籠打在李羨意的半張臉上,浮蕩流瀉宛若人間銀河,讓周思儀晃神了一刹那。
周思儀不回答他,而是伸出一隻手,輕點了點李羨意滾動的喉結,再用自己中指上的繭子搓摩起他分明的鎖骨。
從前她也如在渭水之賓無餌而釣的呂望一般,期望賞識自己的聖明君王降世,從此攀龍九天上,圖畫淩煙中,不着謝公履,亦能登青雲。
可就是她最信任的君王,上輩子賜她鸩毒酒、推她功德碑,讓她嘗盡百無一用是書生的酸楚。
“聖人,臣還可以信任你嗎?”
“這個時候□□沒有用,”李羨意凝眉看着可憐兮兮在他的鎖骨上撫弄的周思儀,“你都行過冠禮了,怎麼還這麼愛哭?”
“臣是在哭嫁,”周思儀握住李羨意的手讓他捧住自己的臉頰,“聖人,臣從前不懂先賢為何在幹谒詩中以閨中女子自喻,臣現在才明白,文臣等候賞識自己的君王,就如同以扇掩面,待飲合卺酒的新婦。”
在分鐘李羨意吻了吻周思儀的發絲,“周文緻,那你可願意——與朕同飲合卺酒嗎?”
周思儀笑道,“聖人剛剛不是說□□沒用嗎?”
李羨意單手将周思儀扛在肩上,“那還是有點用的。”
周思儀在他肩膀上不安地蹬了蹬腿,“李羨意,你要帶我去哪裡啊?”
“去飲合卺酒啊。”
——
周思儀正好奇着如今是三更,李羨意能去哪裡沽酒,他就将周思儀領入了周家的靈堂。
李序州顯然是和阿娘說了很久的話,又哭了很久,在蒲團上縮成一團揪着周思韻的衣角已然睡熟了。
周思韻見了折返回來的李羨意,想重新躺倒回棺椁中,又覺得實在是掩耳盜鈴。
李羨意向周思韻坦然拜了三下,“從前因朝廷黨争,使阿姐罹難,是我的過錯,願阿姐逃出長安後,平安喜樂,如意一生,暢然于淮揚山水之間。”
周思韻被他這驟然拜手的動作吓了一跳,“聖人,你叫我什麼?”
李羨意點了點頭,“自然是随文緻他喚你阿姐啊”
周思儀揪了揪李羨意的胳膊,“你不要吓到我阿姐……”
“文緻剛剛和我說,文臣期盼能賞識自己的君主降世,就如同女子期盼合心意的夫君一般。”
李羨意粲然一笑,拿起棺椁前祭祀所用的椒柏酒,倒入銀杯中遞與周思儀,“還請阿姐為我和文緻做一個見證,若我此生辜負文緻,則子孫殄滅,率土分崩,天地不容,若文緻負我……那就便負了吧。”
此時此刻,靈堂之中陣陣陰風飒飒而過,漫漫黑霧停滞于前。
停屍的棺椁躺在靈堂正中肅穆凄然,請來做水陸道場的僧人在堂外撒闆鳴鑼,引魂幡随風而擺昭示着陰曹地府的方位。
李羨意與周思儀跪在靈前,将椒柏酒一同飲下,辛辣滑口。
為世間倫理、身份之别,他永遠都不能為周思儀打一雙生死相許的大雁、念一首纏綿悱恻的催妝詩。
但今日周宅靈堂之中,十殿閻羅、牛頭馬面、魑魅魍魉、野鬼邪魂,都能聽得到他向周思儀許下永不相負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