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聽白,隻要帶字得都要搬,你可明白?”
“雲濃,你去煮些醒神湯,今晚上怕是要熬大夜了,”周思儀待方聽白将馬宏遠帶走後便捏了捏雲濃的手,“也給春姑娘和馬大人煮上幾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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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儀隻見方聽白帶着他們一行的随從,扛着一摞摞地竹簡紙張往這宅院的書房中搬。
方聽白悄悄地向周思儀咬着耳朵道,“馬宏遠将他給上峰請安的信和每日縣廨午膳的菜譜都打包來了,他這是準備用這些文書淹死你呢。”
周思儀抱手道,“那他還是不了解我,我最不怕的就是看文書了。”
馬宏遠已然哈欠連天,頭痛欲裂,才告了饒便要去睡的間隙,卻被周思儀那妾室給堵了個正着,“馬大人來,喝一碗醒神湯吧,大人勞心勞神,為民請命,若是今天晚上不小心睡過去,醒來之後發現腦袋搬家了可怎麼是好?”
馬宏遠不知是醉酒還是驚吓,手抖得已然握不住了杯盞了,“周夫人玩笑話,馬某未做虧心事,自然不怕鬼上門。”
周思儀将那一摞摞文書中無關打緊地都扔了出去,又翻出了洛縣近十年來的地皮買賣。
我朝承襲前代,行均田之法,向百姓授田,口分田不開買賣,死後便還縣廨,永業田世代繼承,無需發還。
大梁高祖皇帝行均田之制,本是為抑鄉紳豪強占田過限,初創之時休養生息、與民更始,均田制穩定了租稅徭役,本是好法。
在寶興初年,也有過“沃野千裡、人煙不絕、豐稔餘年”的時光,可如今大梁已然三世,州縣已無餘地可分,占田兼并、魚肉鄉裡之事屢禁不止,至此,均田制已然名存實亡。
周思儀将那訂約翻出,“春姑娘這宅子是買了三戶人家的永業田才建起來的,共計十一畝,這按我大梁律法,占田過限者,一畝笞十,十畝加一等(1),春姑娘該笞二十。”
獨占春吓得冷汗涔涔,她一點也不懷疑眼前這個青綠官袍的男人真得能将她拉出去行刑,可這宅子又不是她所有,她不過是為壓在肩膀上的貴人辦事罷了。
周思儀凝着那雙漆黑的眸子,似要用眼神将的體面一道撕下,“春姑娘,這二十笞,你當真要自己承受嗎?”
獨占春拜道,“刑罰不可弛于國,笞捶不得廢于家(2),民女願領罰。”
周思儀動作一滞,便知她才是那個“蒸不爛、錘不扁”的銅豌豆,她伸出一隻手将獨占春拉起,“春姑娘是要施粥放糧的善人,怎麼能打春姑娘呢,春姑娘坐擁如此家赀,想來交上些贖銅也不是什麼難事。”
贖銅,便是在這梁律中,允人以錢财抵罪。
獨占春生如浮萍,飄搖一世,自然知道富庶殷實之家犯法怎會與路邊人人都可踹一腳的野狗同罪。如今縣令對周大人行欺瞞之法,倒讓她白白撿個便宜。
周思儀卻未曾打算放過這喝了醒神湯卻仍昏沉得如着了瞌睡蟲一般的馬宏遠,“馬大人,這永業田買賣,要經訂約、申牒、公驗、割稅四步,為何縣廨中有關這幾塊兒地皮的存檔,隻見此約,不見契稅?”
周思儀此舉是擺明了明知故問,馬大人自己買賣田産,怎麼還會上稅呢。
馬宏遠卻隻能皺着臉狡辯道,“興許是官府中文書太多,不知道收到何處去了。”
“這稅賦納錫乃是國之大事,更何況這地皮如此之巨,怎麼能一句不知道收到何處了事,”周思儀抽出算盤便道,“這地有十一畝,又正處膏腴之所,地價便算……兩萬錢一畝,契稅又百中抽十,春姑娘合計欠縣廨兩萬兩千錢,春姑娘何時交到縣廨中?”
周思儀自然知道這洛縣的地價不能長安作比,契稅也抽不到如此之多,但能從馬宏遠身上讨來些白銀也是好事。
馬宏遠深吸一口氣道,“交,春姑娘馬上便交。”
周思儀撲哧一笑,“馬大人别急還沒完呢。”
周思儀又将另一本卷軸抽出展開道,“這被春姑娘占田的三家分别是皮、翟、甄三家。”
“洛縣民風淳樸,水患來前本沒有什傷人偷竊之事,可偏偏這三家都生出了些不肖子——”
“皮家四郎欲竊馬大人主簿家的布匹,被主簿當場逮住,不得财,該徒二年,馬大人卻将他關到現在都沒有出來。”
“翟家二郎,在他阿爺的忌日做樂,本該仗八十,馬大人卻将他活活打死了。”
“甄家大郎,二人和奸,奸得是誰呢,原來是春姑娘,”周思儀看了眼坐在桌案前大氣都不敢獨占春,“春姑娘當真是走運,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這甄家大郎已然身死獄中,春姑娘一天牢也未坐。”
周思儀将那她特地挑出來的卷宗合上,“馬大人,你當真是判得一手好案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