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儀揉了揉她眼下的青黑,昨日好不容易一夜好眠,夢魇退散,誰知醒來之時,她的枕頭邊竟有一隻碩大的癞蛤蟆,幸好被雲濃抓走了,不然她非得吓得心都要囫囵跳出來。
隻說這日天降祥瑞,長安城外、龍首原上,有一老農挖到一長九尺寬八尺的巨石,那巨石遠看似牛,近看如馬,俯身望去又如金龍出雲。
上奏之人說,聖人登基一月,便有如此祥瑞,實在大吉之兆。
聖人大喜,便召翰林院群臣入内,為巨石題詩,擇選最優者镌于石上。
那巨石已然被運送到了太液池前、自雨亭旁,太液池水漾碧波、禦柳垂絲,熹微的晨光打在湖面上仿若撒金灑銀。自雨亭以木輪取水,水自輪上,又沿鬥拱處順流而下,隻見檐瀑紛飛、雨幕生涼。
李羨意眼窩深邃、目若點漆,他着一席寶相暗紋翻領胡服在雨簾中背手而立,更顯容止。
周思儀不免想起那起居注中王懷仁阿谀之語,“帝美姿儀、百僚矚目。”
周思儀亦學着他的動作背手而立,她揚起那脖頸兒,心中隻道,分明我周文緻才是長安城中最清風朗月的男子。
翰林院群臣畢至,行過禮後,李羨意便道,“諸位卿家皆是我朝詩壇中流砥柱,今日便是召諸卿家來為此奇石賦詩。”
翰林院學士已然出亭觀石,周思儀在李羨意身後搓了搓手躍躍欲試,她亦想寫,卻不知從何開口。
李羨意盤了盤手中的瑪瑙佛珠道,“周卿,我常聽山君說,崇文館中謂你曰‘書癡’,今日你可想也為這石頭作詩一首。”
周思儀眨了眨眼睛,便如脫兔般從李羨意身後蹦出去,“臣奉旨寫詩。”
周思儀繞那巨石幾周,完全沒看出這石頭是如何形如牛馬,又金龍出雲的,便也隻好依着格律、删繁就簡、吟誦成文,又呈于李羨意的案頭上。
李羨意将諸位大人所寫的詩都讀過後,便撫掌笑道,“韓延之,借古喻今、抒懷暢然,不愧為文章巨公。”
“柳成元,以景融情、意蘊深厚,當為百代文宗。”
……
“周文緻,格律工整、朗朗上口,果真是崇文館中翹楚。”
李羨意說罷,便瞥了眼周思儀,他下巴微翹、負手昂頭,若是身後有尾巴,此時一定翹到天上去了。
可他——怎麼能如周卿所願呢?
“朕今日也為這怪石做了一首古體小詩,便吟給諸公,諸公一同品評一二,”李羨意不忘補充道,“諸公千萬不要因為朕是皇帝,而選朕所寫之詩啊!”
李羨意從自己的袖口中拿出一張宣紙,吟道,“黃牛朝天子,哞哞哞哞哞。老馬入帝鄉,籲籲籲籲籲。浮雲怪石上,金龍在我身。”
周思儀被他這詩驚得愣在原地的間隙,卻見那文章巨公的韓延之和百代文宗的柳成元竟一齊跪下道,“聖人所寫之詩情真意切、霸氣凜然,臣等望塵莫及!”
周思儀在心底暗自啐了兩句,“附庸風雅、強裝文墨,這些翰林學士當真是臉都不要了。”
李羨意盤了盤佛珠,忽而轉頭道,“周卿,你來說說,朕這詩文如何?”
周思儀強打出個笑容道,“聖人所作之詩,文意隽永,意蘊綿長,臣還在崇文館念學時,便早聞聖人之詩名,臣還買了聖人的詩集,日日放在案頭品讀。”
——我買了你的詩集用來墊桌角,告誡自己以後寫詩千萬不能寫成這樣。
李羨意挑眉道,“哦,看來周卿非常喜歡朕所寫的詩了,背兩首來聽聽。”
“嗯……嗯……”
周思儀正說不出話來,卻見王懷仁竟從腰間的袋中掏出一本《蒼兕集》道,“臣日日将聖人的詩集帶在身邊,每一首臣都寫了注腳,以期能領略到聖人萬中無一的詩韻!”
李羨意笑着接過那本詩集,确實每一頁都細細用簪花小楷寫上心得感悟,他深深地看了周思儀一眼,“周卿,你雖博文強記,卻不如王舍人勤勉啊,日後定要在做學問上多下些功夫才是。”
周思儀深吸一口氣道,“臣謹記。”
李羨意在自雨亭中将衆人遣散,獨留周思儀一人侍立在側,他見周思儀正不知神遊到了何處,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道,“想什麼呢,周卿?”
周思儀扯起一抹笑容,“臣還在回味禦詩。”
“周文緻你知不知道你——”李羨意将音調拉得綿長,“拍馬屁拍得特别爛,每次都拍到了馬腿上,平白惹朕生氣。”
周思儀垂下頭竟不知如何回答,隻能跪下道,“臣……臣……”
“但是看你這幅吃癟受窘的模樣,朕卻非常開心,”李羨意伸出一隻手,在她面前微擡示意她起身,“周卿,回去将你寫得詩好生謄抄,再呈給司苑司的女使,着人刻在石頭上。”
周思儀瞪大了眼睛,“為何要用臣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