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中金屏寶帳、流蘇低綴、博山吐香,銅壺滴漏。
那帷帳之内,隻聽得到孩童的哭喊,“我不要喝藥、我不要喝藥。”
周思儀和牛柳對視一眼,接過他手中的藥盞,坐到那孩童對的床頭,“序州乖,喝了藥才能好。”
五歲大的孩子在幾月間接連經曆喪父離母、缧绁之苦,原本還有些圓潤的小臉如今已經瘦的清晰可見骨頭。
李序州見到熟悉的人,瞬間淚水盈滿眼眶,“舅舅,我阿娘呢,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我阿娘了。”
周思儀試探地看了看那侍立在旁的乳母,那乳母附耳道,“周大人,聖人吩咐了,不許大皇子與……那位相見。”
周思儀心中一揪,什麼時候自己的阿姐竟成了宮中的忌諱,連提都不能提上一句。
她吹一吹那藥汁上的浮末,将下巴貼上李序州的小腦袋,她不願欺騙小孩,“序州,舅舅答應你……總有一天你會見到自己的娘親……隻是這一天也許會很久。”
李序州小聲道,“真的嗎,舅舅不可以騙我。”
周思儀伸出小指與李序州拉鈎,“舅舅騙你是小狗。”
周思儀看着李序州将藥汁喝下後,又在房中燃了安息香,替他唱了小時候姐姐哄她入睡時哼慣了的曲子,李序州這才揪着一張小臉入睡了。
周思儀将帷帳輕輕放下,蹑手蹑腳地與牛柳一同出了東宮。
“那乳母說,興許請周大人來有用,我起初還不信,”牛柳拱手道,“還是大人哄孩子有辦法。”
周思儀出聲詢問道,“序州生病以來,聖人可有來過東宮……或者,可有囑托些什麼?”
“聖人隻說,讓我盡力醫治……若是醫不活,便算了……”
周思儀聽罷這話,喉頭一梗,她唯有再次拜謝牛柳道,“多謝牛大人醫者仁心。”
“大人不必客氣,”牛柳擺擺手道,“皇子死了,我們太醫可是動不動就要陪葬的,我啊,可怕死得很。”
周思儀忽而想到裴與求家中老母,又對牛柳道,“不知太醫院可有太醫願往宮外瞧病,某願以千金之赀奉以太醫院的大人。”
“太醫院的太醫瞧病,看得可不是真金的高低,看得是2體面,”牛柳捋了捋胡須,“周大人有這份體面,便是讓我跪着為大人診脈也無妨,而有些人偏偏沒有這份體面,太醫院的出診——千金不換。”
周思儀再道,“我想請太醫所看之人,是裴三郎之母,裴三郎是寶興十九年的進士,志高行潔、才高識遠,日後定能為聖人所用,其母為頑疾所苦,已尋遍長安名醫無果,我這才求到大人座下。”
“周大人可還記得我從前為你瞧病時所說的話——人生在世,少些憂思便要暢快許多。”
牛柳輕笑道,“鵬鳥憑空九萬裡,青雲遮眼不見蝼蟻,大人已随大鵬去,何必顧惜蝼蟻的小命呢?”
“牛大人,其實我一直不解……”周思儀深吸一口氣,終是說出了那句萦繞在她心頭的話,“大人那日診脈時便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為何又要幫我這隻蝼蟻隐瞞呢。”
“大人聖眷正隆,可不是蝼蟻,”牛柳忽而回頭,用一種周思儀難以窺測的目光瞅着她,“我相信總有一日這個秘密可以幫我得到些意想不到的好處。”
——
浴堂殿内,水霧氤氲、熱氣蒸騰,李羨意顯然是剛剛沐浴完,松垮的袍子挂在身上露出精壯的胸膛,尚未幹的發梢仍舊滴着水,他任由小内侍這麼一點一點地擦拭着。
周思儀垂下了頭,便與起居舍人王懷仁一同站在李羨意身後。
李羨意淡然地瞥了她一眼,“周卿,用午膳時可是去東宮了?”
“大皇子不肯喝藥,牛院使沒有法子,隻能由臣去勸了勸。”
“你管了大皇子,有沒有想過二皇子無人照拂呢?”
二皇子?聖人什麼時候偷偷生了個孩子。
周思儀正疑惑的間隙,卻見李羨意從那紫檀桌案下抱出那隻花毛拂菻犬,“序寶今天可是找了你好久,周卿你不記得自己奉旨養狗了?”
周思儀露出一個谄媚的笑容,“臣這就帶二皇子出去溜溜。”
“不必了,序寶他喝藥睡覺不要人哄,也從來都不鬧着要找娘,”李羨意意有所指,“二皇子可比大皇子聽人話多了。”
周思儀從李羨意懷中結果那隻小狗,又從荷包中摸出一小塊兒蜜肉脯喂到它口中,“序州今年才五歲,想找娘親也是常事……聖人可否讓他與臣的阿姐見上一面?”
“周思儀,李序州他現在是朕的兒子,”李羨意擡眼望向她,”朕一點也不希望讓他想起從前做朕哥哥兒子時候的事。”
“你若是覺得他可憐,你便自己去東宮照顧,”李羨意将他眼底的寒光收起,又重新挂起他那副春風和煦的笑容,“我看養狗和養小孩想來也差不多。”
周思儀唯有低眉道,“臣明白。”
王懷仁聽了這二人的對話,提筆寫道:上愛重幼子,幼子病,心焦如焚,遣近臣視之;帝惜犬畜,常與大臣言飼養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