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羨羽在浴堂殿前的宣州紅線毯前來回踱步,她左跨一步“他喜歡我”,右跨一步“他不喜歡我”。
李羨羽顧不得公主的儀态,那頭上的金步搖晃得叮當作響,“哥哥你說,他究竟是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
李羨意無奈地笑笑,他該如何告訴妹妹,上輩子周卿被禦史台參奏十幾本,也要娶她的婢女。
李羨意躊躇了片刻,還是誠然道,“我的好山君,感情之事強求不得。哥哥在朝中為你另擇一良婿便是。”
“我卻覺得,感情之事也要勇于争取,”李羨羽扯了扯李羨意的袖口,“哥哥,你得幫幫我啊,文緻他日日在浴堂殿上值,你要多在他面前說說我的好話啊。”
“我如何說啊,”李羨意撲哧一笑,“我說我的妹妹溫柔賢淑,知禮明德,白日在閨中繡花,夜晚在月下吟詩。你想一想周卿他信嗎?”
李羨羽的嘴翹得能挂個小油壺,李羨意安撫道,“我可以邀他遙遙與你見上一面,但你們隻可隔着屏風幾句話,不要像上次那樣眼巴巴趕過去被别人笑話。”
“心悅他人怎麼會是一件值得恥笑的事呢?”李羨羽扯了扯李羨意的袖口,“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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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裡周思儀仍舊飽受夢魇所苦,夢中她為毒酒所害,死相凄慘可怖,她不自禁摸了摸脖頸上跳動的脈搏,隻覺活着可真好。
好不容易到了休沐之日,她正準備在榻床上酣眠一整日,聖人卻突發奇想,召她入宮品評文章,他揉了揉困倦的雙眼,隻能打馬入宮。
清思殿中屏風三尺,繡着雙喜卯兔,墨畫兩幅,繪上牽線月老。
周思儀隻覺着這房間的布置甚為奇怪,觀禮引着她坐于屏風一側,卻聽屏風内傳來幾聲女子的淺笑,“文緻,你來了。”
周思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心頭一梗,“公主,聖人召我品評文章,下官隻能先告退了。”
“是品評文章啊,”李羨羽的聲甜氣微,全然聽不出是個驕縱的惡霸,“不過是和本宮一同品評。”
周思儀卻覺得心中訝然,尚在崇文館時,她替公主所做文章不下百篇,不僅要讓公主在夫子處過關,更要符合公主的水平,實在是難上加難。她對公主肚子裡的墨水可謂一清二楚。
周思儀試探地問道,“公主,那你……近來在讀什麼書?”
卻說屏風那方,李羨羽梗着腦袋道,“我最近在讀《女扮男裝後被皇帝陛下強取豪奪了》。”
周思儀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書?”
李羨意聽到這書名,對着自己的妹妹猛眨眼睛,又在自己妹妹耳朵旁邊咬牙切齒道,“說《貞觀政要》啊,他最愛讀《貞觀政要》了。”
李羨羽深吸一口氣,“《貞觀政要》,我最愛讀貞觀政要,我沒事就讀《貞觀政要》。”
周思儀在心底長舒一口氣,她才不信李羨羽沒事就讀《貞觀政要》,但也隻能出聲哄着她道,“從前在崇文館念學時,夫子便講過數次《貞觀政要》,不知如今再讀,公主可有什麼新的感悟。”
李羨羽誠然道,“我很欣賞武則天,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1)。”
李羨意在屏風後急得團團轉,“李山君,你說那是讨武曌檄文,那是罵武則天的話,和《貞觀政要》毫無關系。”
李羨意正想着該為妹妹如何找補,卻聽屏風另一側的周思儀笑着說道,“我和公主一樣覺得,狐媚惑主不過是對女子的污蔑之語,不讓蛾眉是對野心家的贊歌。”
李羨意點了點頭,對着李羨羽低語道,“現在開始,你就照我說的答,不準亂說話。”
李羨羽心虛地點了點頭,卻聽周思儀問道,“那公主知道,唐朝風流人物如織,我最喜歡誰嗎?”
李羨羽本想誠然說,她不知道,卻見哥哥勾了勾手,她忙賦耳湊上。
哥哥說一句,她便答一句,“我知道你最喜歡魏征,你欣賞魏征犯顔直谏的勇氣,更羨慕魏征遇到了納谏如流的君主。太宗說魏征,‘人言其舉動疏慢,我但覺妩媚(2)’,我亦看你妩媚非常。”
周思儀隻覺心房一顫,這屏風不夠隔音,她分明将這兩兄妹的竊竊私語聽得真切,電光火石間,她隻覺耳畔唯有一句“我亦看周卿你妩媚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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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清思殿後,周思儀神遊着被觀禮領進了浴堂殿内,李羨意裝模作樣地從那帷帳後的小榻上起來。
他強申了個懶腰,“竟是周卿來了。”
周思儀笑道,“臣來晚了,竟叫聖人好等。”
“無事,朕也犯春困了,”李羨意将臉别開,對着觀禮道,“快将此次制舉的試卷都拿出來,朕與周卿好生品評一番。”
李羨意與周思儀一同站定在桌案前,他俯下身子,正好可以瞅見周思儀發梢上小小的旋兒,他從前隻知周卿文弱清癯,卻不知他竟瘦削如此,好似輕輕一捏,就能将他給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