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雨好似永遠都不停歇,陸明影購入的宅子藏在景區的深處,推開窗子往前看,一片竹林之後,是一幢白房子,他在景區的辦公室。
孟禾璧這回醒得早,撿起衣服套上,去榻上将自己的電腦抱過來,開始幫劉平改簡曆。
領帶早在方才的颠簸中晃悠的有些松散,孟禾璧重新打結的時候無端想起了自己那會兒莫名的情緒,一時覺得好笑。
現在她冷靜下來,她想她并不介意告訴陸先生自己的想法。
任何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陸先生給過别人的東西,便不能再給她,這很合理,也無關吃醋,隻關乎她的自尊心。
隻不過陸先生解釋的太快了,她反倒沒有說明的機會。
罷了罷了。
她還有兩年的時間,可以慢慢與陸先生說。
劉平的簡曆很好改,隻有一些重點沒有突出量化,她需要稍微思考潤色。她從包裡翻出眼鏡,細細的修改。
改到快結束,身後伸出手臂,穿過靠枕厮磨這她的腰。
“劉平,是上次在基地與你挽着手的學生?”
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慵懶的眯着眼,指着她的電腦屏幕問。
傍晚的房間沒有開燈,隻有微弱的電腦光灑在床上,卻也将他前胸肩膀的抓咬痕照的清晰分明。孟禾璧靜靜看了兩眼,然後從床腳将他的睡衣撿起,丢上去罩着。
“是她。明年畢業,要找工作了。”
陸明影哼笑,反手将衣服掀開,他湊過去,手在她面闆上随意滑兩下,“行政崗?她不搞研究?”
孟禾璧搖頭,“她是碩士學曆,大公司的研究崗進不去,小公司的待遇差。”
“那就再讀個博。”陸明影理所應當。
“小平不喜歡科研。而且讀博的成本也高,她大約想快點工作賺錢的。”
劉平的家庭情況她有聽許維之說過一些,家中父母務農,靠采茶和種水稻維持收入,劉平實在不願意再和土地打交道,家中的條件也支撐不了她繼續讀書。所以一畢業就工作,是劉平早就列在計劃中的事情。
陸明影說:“你大可以勸她,最多五年,有個博士頭銜好通路。”
孟禾璧煞有介事的伸出一隻手指,“No No No,我不勸。勸人讀博天打雷劈,這很辛苦的。”
“辛苦你還讀?”
陸明影看着她,總覺得她辛苦。又是和家裡抗争,又是被許教授抓壯丁,一個小姑娘颠颠簸簸的,不覺得累嗎?
“我不覺得辛苦,我很開心。”
孟禾璧吊着眉瞧他,想了想,怕他不明白自己,又趴回他身邊,躍躍欲試的,這是一個适合聊天的時刻。
“你知道,我在京北工作過一年吧。”她說。
陸明影猜到她想說些什麼,懶懶的“嗯”一聲,将胳膊伸過去,由她靠着。
孟禾璧笑了,将頭輕輕挨上去。
“我那時候是一家咨詢公司的顧問,顧問是什麼呢?就是給企業看病的醫生,再把企業的‘病症’整理成報告材料,用一些方法論呀,模型呀,數據分析呀,整理成一份‘醫治’方案,這個東西最後就換成了甲方給我們的錢。”
“可我不喜歡那份工作。一開始不覺得,後面越幹越發現,這世界是個草台班子。數據是可以抄的,方案是可以拼的,模型是随便套一套就能用的,就連顧問這個角色都是拿來背鍋的。我的領導和我說,其實甲方在找我們之前,早就有自己的方案了,隻不過内部鬥不明白,必須要找個中間人來當冤大頭。”
孟禾璧哼氣,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那個冤大頭就是我們。”
陸明影笑了下,将她頭上半脫不脫的領帶拆下來,“所以你想做一些專業性強的工作。”
“差不多吧。”孟禾璧擡起腦袋,方便他梳理自己的頭發,“其實顧問也有專業性的。不管甲方是什麼臉色,起碼當時我在出方案的時候,也絞盡了腦汁,我自己做的還蠻開心的。”
“嗯,你一向很聰明,很要強。”
陸明影看着她的亮晶晶的眼睛,像小孩子求誇誇一樣的表情,笑了下,接着問,“然後呢,怎麼想到讀博的?”
孟禾璧鼓了鼓腮幫子,“我本來就有讀博計劃,隻是因為一些原因擱淺了。”
“你知道的,我弟弟溶津在國外讀書,需要高昂的學費,但因為疫情,那幾年我爸的單位久久發不出工資,家裡負擔也大,所以我畢業之後就去工作了,不敢讀博。”
那時候的她和劉平一樣,根本不敢再想讀博士的事情,經濟壓力讓她們必須快速沉入市場。
孟禾璧轉了個身,枕在陸明影的肩上,用一種十分平淡自如的語氣,像陸明影說起自己的家事那般,将這件事情說出來。
陸明影皺眉,擒住她的下巴,“這事你從沒說過。”
他隻知道她生活在一個家教保守,重男輕女的家庭,而當她弟弟不在的時候,嶽父嶽母對她的寵愛也作不了假,他以為,她并沒有受太大的委屈。可他不知道,她竟然需要放棄自己的讀書機會,供養她的弟弟。
“這有什麼好說的,反正都過去了。”
孟禾璧無所謂的笑笑,頓了頓又說,“我爸爸複工之後第一時間告訴了我,我知道後立刻抓住了機會,聯系許維之老師說想跟她讀博。我本科和碩士就是她帶的,比起其他辛苦申博的同學來說,已經非常幸運。雖然後面和媽媽鬧的很不愉快,但總歸現在結局圓滿,我也不覺得辛苦了。”
做人隻能論迹不能論心,若是一直掐着父母的苛待與偏心不放,她大約這輩子都走不出原生家庭的牢籠。
陸明影讀出她話裡的沉重。那個不愉快是他知道的,哪怕與母親斷絕母女關系,不顧一切的切割原生家庭,也要去讀書。也正是在那件事,他知曉了她是年紀不大,孤注一擲與破釜沉舟的勇氣卻不小的人。
陸明影順着她問:“之後呢,之後有什麼計劃?要不要和劉平一樣,去大公司的科研崗。”
他想,如果她願意,興恒可以是她終身的職業歸宿。
“計劃?”
但孟禾璧拖長聲音“嗯”了聲,“考雅思,發論文,然後出國,博士畢業後再出國讀博後,暫時是這麼想的。我應該不會進企業工作,更想去大學裡教書搞研究。一直都是這麼計劃的,沒怎麼變過。”
“哦對了。”
她又撐起身子,笑吟吟的看着他,“當老師很好的,我可以用假期去雅典看神廟,去南法的芒通曬太陽、去那不勒斯打卡,再去捷克布拉格看大提琴演出。溶津去過好多地方,我都沒去過,我也想去看看。”
小姑娘說起自己的計劃總是眉飛色舞,趴在他身上,兩隻腳歡愉的來回打擺。她在與他分享一位二十三歲的年輕人的未來計劃。
她是生機勃勃自由自在的綠。像哥本哈根的棕榈、北疆的翡翠、赤道邊界的亞馬遜雨林,她可以降落于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總歸不隻是徽南的一段山岚。
幾乎下意識的,心中有瞬間的失重,陸明影頓了頓,緩緩開口:“你打算什麼時候出國?”
電腦屏幕的光亮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熄滅,下午五六點的光景,天暗沉沉的往下落,伴着淅淅瀝瀝的雨,一室沁涼昏暗。
孟禾璧愣了下,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兩年後呀,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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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要去臨水小榭中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