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沉浮于無垠的識海,時間與身份的界限在夢境中徹底消融。
江若瑤忘卻了“江若瑤”是誰,她的全部感知,都化作了那個額前烙印着暗紅色醜陋胎記的女孩——阿蘅。
阿蘅的記憶始于一片被永恒晨曦籠罩的馥郁寶地,這裡是人間的遺珠,是未被塵嚣玷污的小妖“仙境”——青蘿境。
然而,甯靜如同脆弱的琉璃。
某一天,噩夢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天堂的畫卷。
刺鼻的焦糊味取代了清甜的花香,滾滾濃煙如同猙獰的巨蟒,吞噬了翡翠的穹頂。
震耳欲聾的爆裂聲、樹木痛苦的呻吟、小妖們驚恐絕望的尖嘯,彙成毀滅的交響。
赤紅的火焰如同貪婪的巨口,吞噬着參天古木。
曾經溫潤如玉的藤靈在烈焰中化作焦炭,羽翼絢爛的雀精哀鳴着墜落火海,如同燒盡的枯葉。
那些最純淨笑容的面孔,此刻被恐懼和痛苦扭曲。
“快跑!跑啊!” 瀕死的小妖們發出最後的悲鳴,卻被一道裹挾着毀滅氣息的符咒光芒擊中,瞬間化作點點飄散的熒光。
淚水模糊了視線,小妖們跌跌撞撞地奔跑,身後是煉獄火海,身邊是四散奔逃、傷痕累累的夥伴。
它們美麗的外表破碎了,清澈的眼眸被血與淚浸透,隻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青蘿境,最終化為一片冒着黑煙、散發着死亡氣息的焦土廢墟。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觀夢者徹底淹沒。
……
就在這時,夢境陡然轉換。
時間的長河在意識中奔流,光陰濃縮于一瞬。
阿蘅,或者說,夢境深處的江若瑤。
她的視角被拉高,她看到那片焦黑的、死寂的廢墟之上,出現了一個孤獨而堅韌的身影。
是司郢。
銀月之下,他孑然一身,立于廢墟中央。
此刻的他,眉宇間沉澱着深重的悲憫與一種近乎神性的肅穆。
他寬大的袖袍無風自動,修長的手指在空中緩緩勾勒出玄奧的光彩。
每一次指尖落下,都有星星點點的、蘊含着磅礴生機的翠綠光粒飄灑而出。
光粒所及之處,奇迹誕生。
焦土中掙紮着鑽出嫩綠的新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生長,化作堅韌的藤蔓與低矮的灌木。
枯萎的巨樹殘骸上,新的枝桠頑強地抽出,覆蓋上新鮮的嫩葉。
涓涓細流重新在幹涸的河床中彙聚,雖然不複最初的剔透,卻帶着新生的活力。
更為奇異的是,這片新生的、被濃密白霧逐漸籠罩的森林,散發出一種強大的、包容的吸引力。
夢境如同快進的畫卷。
阿蘅看到,那些當年從青蘿境火海中僥幸逃脫、在世間流浪漂泊、飽經風霜的小妖們,仿佛受到了冥冥中的召喚。
它們傷痕累累,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對過去的傷痛,循着那股熟悉又陌生的生機與庇護的氣息,小心翼翼地、試探着,一隻隻、一群群,穿越了無形的界限,投入了這片新生的、被司郢重新命名為“濃霧之林”的懷抱。
司郢以自身核心作為庇護,為這篇靈地設下結界,藏匿于人世間,同時接納了所有流離失所的精靈,給予它們一方喘息、療傷、遠離紛争的淨土。
……
視角再次轉換,阿蘅的夢境變得輕快而溫暖。
她仿佛從未離開過森林。
在她的意識裡,濃霧之林就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是她嬉戲玩鬧的樂園,如同當年的青蘿境。
夢中,她已出落成亭亭少女,胎記仍在,笑容卻明媚。
她赤着腳,踩在厚實松軟的落葉層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陽光艱難地穿透濃密的霧霭,在林中投下道道朦胧的光柱。
她追逐着閃爍的流螢,撫摸着覆蓋着柔軟苔藓的古老樹根,與一隻溫順親昵的幼鹿桃桃在林間小徑上奔跑嬉戲。
空氣中彌漫着熟悉的、略帶腐朽卻又生機勃勃的森林氣息,還有那無處不在的鳳涎花的甜香。
她笑着,跑着,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已遠去。
然而,這片溫馨的幻夢,總會在最放松的時刻,被一道不期而至的陰影撕裂。
那是一隻黑貓。
它的每次出現都毫無征兆。
它的身形修長,皮毛漆黑油亮,即使在朦胧光線下也泛着詭異的幽光。
它無聲無息地蹲踞在前方必經之路的古樹枝桠上,或悄然尾随在身後不遠處的灌木陰影裡。
一雙翡翠般的貓瞳,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着冰冷、審視,甚至帶着一絲嘲弄的光芒,牢牢地鎖定着她。
每當阿蘅試圖靠近它,或者僅僅是感受到那目光的存在,周遭溫馨的夢境便會瞬間扭曲、腐敗!
明媚的陽光驟然被翻滾的、如同墨汁般的黑霧吞噬。
歡快的鳥鳴化作凄厲的哀嚎。
腳下松軟的落葉層變成黏稠冰冷的沼澤,無數蒼白枯骨般的手臂從中伸出,試圖将她拖入深淵。
身旁溫順可愛的桃桃,會在她驚恐的目光中,身體迅速腐爛,露出森森白骨,清澈的鹿眼化作流血的黑洞,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呦鳴。
馥郁的花香被刺鼻的硫磺與血腥味取代,那些美麗的鳳涎花瞬間枯萎發黑,如同燒焦的紙片。
似乎每一次噩夢,都源自那隻冷眼旁觀的黑貓。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阿蘅。
每一次,她都在這極度逼真、充滿惡意的噩夢中尖叫着驚醒,或者說,被那黑貓冰冷的意志強行驅逐出這片她潛意識中無比眷戀的森林幻境。
腹中那點代表着解蠱蟲的微弱涼意,在每一次噩夢之後,仿佛都變得更加清晰,提醒着她——這場在靈泉深處、以生命為賭注的祛毒之戰,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