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流忱無比清楚。
再這樣蠢乎乎地舉着手,她也不會靠過來碰他一下。
然而他收手的速度太快,徑直打落了床上一隻瓷枕。
瓷枕落地,摔得四分五裂,有一些細小的碎片濺到了她的床上。
謝流忱從來沒有這樣笨拙過,也不會讓場面不受控地滑向難堪的地步,除非他故意為之。
他看了崔韻時一眼,确認她已經睜開眼睛,正在看向這邊。
他這才用手指按在她床上的一小粒碎屑上,做出想要收拾碎片的模樣,再擡起手時,指尖滾出一小顆血珠。
他把手指舉着,給她看:“流血了。”
語氣裡是全然虛假的委屈。
他記得他從前被草莖紮了手,她會捧着他的手輕輕吹氣,給他止痛。
其實這種止痛的方法一點用都沒有,不僅不能緩解疼痛,反倒讓他的傷口有些癢和麻。
可是他挺喜歡這個毫無用處的方法。
然而崔韻時僅是瞧了他的手指一眼,道:“夫君快讓人為你上藥包紮吧。”
再無他話。
謝流忱怔了怔,目光落在她臉上逡巡。
片刻後,他放棄在她臉上找他想要的東西,垂下眼,保持沉默。
他倒是想起來了,現在是他該給她一點甜頭,短暫将她從失控的邊緣拉回來的時候,就像放風筝一樣,他要掌控着進與退,拽緊和放松的尺度。
所以他該原諒她今日的冷淡與對他的漠不關心。
總歸她不可能一直這樣對待他,要不了幾日,她便會恢複到從前的狀态。
隻要再給她一點時間,她就會認清自己的處境,明白自己該做什麼,知道自己耍小性子也該有個限度。
他可以短暫地包容她來之不易的脾氣,她是世上最懂适可而止的人,即便他曾覺得這一點很無趣。
但是如今,他覺得她識時務這個特點,其實也不是那麼不好。
他說服好自己,臉上重新挂起笑容,離開前不忘讓人進來收拾地上和床上的碎片。
——
然而接下來的幾日,崔韻時都不曾主動出現在他面前,他遣人去問她的狀況,得到的回答都是她身體不适,仍在養病。
謝流忱坐在魚池邊,沒什麼表情地聽人回報她的近況,她每日吃了什麼,何時起床何時就寝,今夜伴着她入睡的又是哪個丫鬟等瑣碎之事。
可裡面沒有一句是她詢問與他有關的事。
從前不是這樣的,即便一月見不上幾回,他也能知曉她又在向元若打聽他近日的喜好,讓自己的小廚房做了他愛吃的食物送來,或是提前知曉他散衙的時辰,恰如其分地在府門前偶遇,請他去她的院子裡坐坐。
他不禁心想,這次或許是他太縱着她了,他允許她“病”了這麼久,久到她忘記了自己作為妻子的職責。
為人妻子,目光便要長久地停留在丈夫身上,想要夫君領她的情,就要拿出源源不斷的誠意來。
謝流忱扔下一大把魚食,引得水中的魚像炸鍋一樣競相奪食。
元伏擔憂地提醒道:“公子,你喂太多了,它們會撐死的。”
謝流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又灑了一大把下去。
若不是怕她如上次一般再次被氣暈,他有許許多多的方法叫她低頭。
可她氣性太大,若再刺激她幾下,他當真怕她被氣死。
他不禁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故意抓住這個時機與他作對,否則怎會一反常态,什麼都不顧了,隻悶頭縮在自己的院子裡養病。
她為何敢如此做,她憑什麼覺得他會讓步。
謝流忱又抓了一把魚食下去,元伏在一旁看着,情不自禁張大了嘴。
他嘴張那麼大,不是想吃魚食,而是覺得公子再這麼喂下去,等會他得叫人撈魚屍了。
這湖裡的魚命可真苦啊。
謝家不缺錢,處處都講究得過分。
梁柱上的獸類紋雕、花園裡的每一朵花、甚至幾乎沒人會注意的腳下的一塊石磚,都非凡品。
這湖裡的魚自然也是價值不菲,有些魚的身價比他還高。
他正在心疼錢,忽然聽見公子開口說話:“元伏,你若是與你的……好友起了争執,她怨恨你,到了不再理會你的地步,你當如何?”
元伏不解,問:“我們為什麼起了争執?因為我做錯什麼了嗎?”
謝流忱立刻道:“你的錯處暫且不提……但總歸是她的氣性太大了,才會鬧成現在這樣。”
元伏答道:“那還有什麼好說的,脾氣這麼大,我才不慣着她,不理就不理,我還有許多好友,不差這一個。”
他說完這句話,發現謝流忱的表情有些古怪,隻聽他道:“不,你隻有這一位摯友。”
“公子,我真的有許多朋友。”元伏覺得公子小看了他,特意強調了許多這兩個字。
“……”
“公子,你繼續說啊。”
“……暫且不論你有沒有錯處,也不要思慮她的脾氣是不是太差了,倘若你就是要與這位朋友重歸于好,你要怎麼做?”
元伏還是覺得不該理會這個莫名其妙就生氣的朋友,他道:“我能如何啊,我要貼上去,受她一番冷臉,再被她奚落幾句,低三下四地哄一下她嗎,我才……”
不幹這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謝流忱打斷:“你也覺得此時唯有适當地降低姿态才能重新籠絡回她,是吧。”
“啊?”
元若茫然,他沒這麼覺得啊。
謝流忱卻不再多說。
他本就不需要别人的贊同和意見,他隻是要給自己的自尊心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
他在高處待慣了,絕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眼下這個理由就很充分,他并沒有讓步,即便向她示好,也隻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已。
等到她重新回到他手中,一切都會回歸到原來的模樣,什麼都不曾改變。
——
接下來每一日,他讓人不斷地往松聲院送價值昂貴的金銀珠寶。
姑娘家都喜歡這些華麗的事物,恰好這些東西他有的是。
崔韻時對這些更是格外中意。
有一回他打開一匣子剛收到手的寶石,讓謝燕拾抓一把,抓到多少全歸她。
崔韻時一向能管好自己的好奇心,不會亂看,而且她那麼讨厭謝燕拾,若非必要,更是不會多看謝燕拾一眼。
可是那一日,她裝作在看池塘邊的垂柳,實際卻忍不住偷偷看謝燕拾抓在手裡的寶石。
他捕捉到她羨慕的眼神,那眼神就像隻小貓在羨慕吃得更好的另一隻貓。
如果送她這些,她就會重新對他和顔悅色了吧。
他已經讓人去波斯商人那裡采購寶石,這些東西不等其他權貴挑選,就會被他的人先一步收入手中。
權貴圈子裡的規矩其實和野獸也沒什麼區别,誰的能耐更大,誰就擁有優先挑選的權力。
底下的人隻能挑揀他不要的東西,他要把所有自己喜歡的東西都留在手中,其餘人誰都别想拿到。
而他愛護自己擁有的寶石,并不代表他會為它所動,它們璀璨美麗,點綴他的生活,争取着想要吸引他的目光,僅此而已。
——
月色幽微,謝流忱提着一盞燈籠,獨自步入一座宅院。
他将燈籠留在屋外,推開房門進入,屋中沒有任何用以照明的燭火,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
謝流忱對着虛空說:“近來天氣很好,你不出門見見天日嗎?”
“白日的時候,我會出去曬一曬太陽,隻是沒有人知道而已。”一道聲音在黑暗中散開,發出聲音的人不知身在何處,無論謝流忱往哪個方向轉,都能聽到他的聲音從各個方向傳來。
謝流忱懶得去尋找裴若望的所在之處,他直接從袖中拿出一件東西,道:“這是陸盈章的紅玉耳墜。”
裴若望猛地擡頭,這一點動靜被謝流忱捕捉到,他已經知道裴若望現在身在何處了。
他将手裡的紅玉耳墜朝那個方向輕擲出去。
一聲輕響過後,裴若望死死盯着地面,謝流忱扔得很準,力道也把控得很好,那枚耳墜落在地上後沒有彈動跳躍,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那裡,好像不是被人丢過來,而是有人将它輕輕地放在那個位置一樣。
少年時,裴若望便對他這一手歎為觀止。
後來他才知道,謝流忱不僅抛擲東西的手法很高明,下針的手法也是一絕。
裴若望毀容殘廢後能活到現在,全靠謝流忱那一手奇詭的醫術。
謝流忱似假還真地抱怨:“下回别讓我拿陸盈章的東西給你,顯得我像個龌龊的變态。”
裴若望檢查過這枚耳墜沒有任何損傷,這才将它銜在口中。
因為嘴裡含着東西,裴若望含糊道:“難道你不是變态嗎?”
謝流忱輕笑:“你就這樣回報數年如一日地收留你照顧你的朋友嗎?”
他說完,看着裴若望旁若無人地爬回陰影中,将這枚舊情人戴過的耳墜捧在手裡,對着慘淡的月光反複地看。
謝流忱偶爾會來看望他,不是為了給他治病,或是别的什麼,隻是為了看裴若望沉淪情愛的醜态。
每當這時,他就會想起自己的父親,裴若望比他的父親幸運一些,他失蹤數年,陸盈章也沒有忘了這個情郎,每每說起他,語氣中都滿懷惦念與柔情。
可是裴若望也不見得比他父親好上多少,他怕被陸盈章看到他如今的模樣,甯願躲在謝流忱的宅子裡,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還自虐般地,懇求謝流忱不斷地告知他有關陸盈章的消息——陸盈章成婚了,陸盈章有孕了,陸盈章和正夫的孩子已經兩歲了……
裴若望聽着聽着便默然流淚,而後便想方設法地尋死。
謝流忱為了讓他消停些,便拿一些陸盈章無關緊要的小物事給他,聊以慰藉。
謝流忱不明白這些人為何要自找苦吃,情愛是毒藥,不叫人死,隻叫人生不如死,他們一個個争先吃下苦果,然後像條可憐蟲一樣在地上打滾慘叫。
這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能預料到的事嗎。
不要愛上别人不就好了嗎。
若是當真心喜,又不願拱手讓人,當□□寵一樣養起來不可以嗎。
裴若望感受到他的注視,側頭看向他,幽黑的眼眸在月色下閃着冷然的光:“你要我的報答嗎,那我給你一個建議,别再把你逗弄寵物的那一套放在妻子身上,照我說的做,你遲早會感謝我的。”
謝流忱笑了,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要拉人下水替死的水鬼。
他很友善地說:“夜深了,你好好歇息吧。”
謝流忱離開了。
裴若望仍舊坐在角落裡不言不語,他是無人在意的幽魂,整日在所有人的身後徘徊。
裴若望看不得别人幸福恩愛,他得不到的東西,為何别人能得到。
所以他格外喜歡看謝流忱與他那位夫人相處。
每回他在暗中窺伺他們倆,他就忍不住發笑,因為他總會想到一句話,凡世間劇毒,解藥必在五步之内伴生。
謝流忱把這個女子娶回家,這和一條毒蛇親自将能解它毒的草藥種在自己洞穴邊有什麼區别。
最好笑的地方在于,這條毒蛇還時不時過去嚼上草藥幾口。
每每想到這裡,裴若望心中的苦悶都減輕許多,還有什麼能比看謝流忱的樂子更讓人高興的。
他對謝流忱毫無感激之情,雖然謝流忱救了他,可是他感覺得到謝流忱落在他身上的同情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