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韻時做了個夢,夢中她身處一個古怪的地方,一片漆黑中,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和身體,可是什麼都看不見。
時間好像不再流動,上一刻與下一刻再無分别。
她嘗試動了動,隻是最輕微的一點動作,她卻馬上抵到了什麼東西。
崔韻時感到迷惑,她好像被緊密地卡在什麼東西之中,不,不隻是被卡着,她好像正嚴絲合縫地被夾在兩片柔軟的牆之間。
她還想掙紮,忽然間天地翻轉,明亮到刺眼的光線從四面八方照來,平地起了風。
她這才看清眼前是一列又一列小字,身前身後的也不是什麼柔軟的牆,而是書頁。
她置身于一頁書中,她還沒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身前的一頁頁書便被一隻手随意而快速地翻過。
這隻手白淨修長,骨肉勻稱。
即便是翻書這樣平常的動作,由他做來也充滿了恰到好處的美感。
僅僅隻是看着這隻手,就足以讓人相信,手的主人做不出什麼粗魯殘忍之事。
他的心腸一定比尋常人都要軟一些,否則怎麼會有這麼一雙柔軟靈活的手。
可崔韻時認出這隻手是誰的。
她立刻就想逃跑,她下意識覺得,她之所以會在這裡,就是為了不被他找到。
可她剛從這頁紙上爬下來,謝流忱特有的嗓音就輕飄飄地傳了過來。
“找到你了。”
崔韻時加快腳步想要逃脫,可是夢裡的她都能躲在書頁之中,自然大不到哪裡去,謝流忱連一步都沒有走,隻是伸出手就将她捉住。
這就很要命了,面對此時堪稱龐然大物的謝流忱,她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也沒有再次逃脫的機會。
更可怕的是,當他那張漂亮的臉被放大數倍之後,因為毫無瑕疵,反倒現出一種非人的可怖之感。
崔韻時隻看了一眼就心驚肉跳,大喊大叫地想要掙紮。
“不要鬧了。”謝流忱見她掙紮得厲害,似乎想要安撫她,說話的聲音都無比輕柔,可是手卻牢牢鉗住她的身軀,将她整個握在掌心。
崔韻時頓時發不出聲音,她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被握得咯吱作響,内髒擠壓在一起,喉嚨一陣甜腥。
她痛苦地垂下手,巴住他的指節,徒勞地想要給自己争取一點活路。
謝流忱這才松開手,讓她有大口呼吸的機會。
崔韻時軟綿綿地趴倒在他掌心,頭上罩下一片陰影,她隻覺得頭頂微微沉了沉,似乎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在輕觸着她的頭發。
“真是個好孩子。”他稱贊道,聲音就響在她耳邊,說話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力,可是對一個剛剛差點被掐死的人來說毫無作用。
她半死不活地躺在他手心裡,眼睜睜地看着他用另一隻手來觸碰她的身體,她不再躲閃,隻艱難擡眸看他一眼。
見她望着自己,謝流忱用他常有的那種溫柔語調向她道歉:“對不住,我弄疼你了嗎?”
崔韻時不答話,他便若無其事地繼續撫摸她。
那隻微涼的手流連在她的身軀各處,像一條不懷好意的蛇不斷盤繞,掠去她身體裡為數不多的溫度。
崔韻時忍不住顫抖起來,在極度的驚恐之下,她終于驚醒,從這個噩夢中脫離出來。
崔韻時擦幹眼眶裡的一點淚水,呆呆地發了會怔。
夢裡的謝流忱和現實中的他一樣讓她窒息,一樣的讓她無從躲避。
她看向放在枕邊的一本冊子,每當長夜難眠之時,她便會自己翻一翻這些話本,裡面盡是些神神鬼鬼的怪談奇聞。
其中有一則名為翳鳥,與她的夢倒有些關聯。
故事是說,曾有一小國王子,生來性情特異,對美人毫無興趣。
他繼位後,要娶一隻從小與他相伴,但連人都不是的翳鳥做王後。
可想而知,大臣們對着一隻鳥跪拜行禮時的心情該有多麼複雜,然而王子樂此不疲,與翳鳥日夜相伴,年近三十也沒有子嗣。
他自覺婚姻美滿,可是有一日翳鳥飛走了,和另一隻翳鳥飛到王子找不着的地方去。
王子大肆搜捕它們,翳鳥為了躲避他,最後藏進了一本書中,和伴侶一同化為書頁上的繪圖。
但它們仍然是被找到了,隻是王子也無法将翳鳥從書上帶下來。
于是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去到火裡,也要将這背離他抛棄他的翳鳥帶到火裡。
隻有死亡才能将他們牢牢合在一起,化為一捧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死前王子的願望是來生能與翳鳥投生為一族,哪怕隻是和它接近一些,哪怕隻是和它一樣有雙翅膀都好。
而翳鳥則發自内心地詛咒這個對它糾纏不休的變态。
最後王子轉世為飛蛾,而翳鳥卻與火焰融為一體,成為火這一物的本身。
于是飛蛾一見着火便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直到身軀被火焰徹底吞沒,方才心滿意足地咽下此世最後一口氣息。
無論輪回多少次,隻要讓他見到前生的戀人,他便要再次與它同墜火海。
生生世世,永無止休。
崔韻時将冊子扔遠了些,心想她便是看這些看得太多,才會做這樣一個詭異又莫名的夢。
她重新躺下,努力想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全部忘記,嘗試再次入睡。
然而混亂不堪的夢境仍糾纏着她,噩夢交疊着噩夢,她以為自己已經醒了,可是原來又深深淺淺地紮進了下一個夢裡。
謝流忱的面孔在夢中不斷出現,有時他抓着她那隻被燙傷的右臂,手指深深地戳進她傷口裡,轉動手指,輕易地就将她潰爛的皮肉挖開;有時是捂住她的嘴,不許她發出任何聲響叫人聽見。
等再次醒來,她滿頭冷汗,想要叫芳洲進來陪一陪她,然而轉動目光,卻發現胭脂色的床鋪上,正搭着一隻白皙素淨的手。
崔韻時的瞳孔一瞬間放大。
那隻手她再熟悉不過了。
它在她的夢裡緊緊掐住她,攥出她最後一口呼吸,直到她氣息斷絕,也沒有絲毫動搖和轉圜,決絕冰冷,迥異于他一貫溫和的語氣。
——
謝流忱在她床邊坐了一個多時辰。
他從官署趕回來時,車夫按往常的路線趕車,結果東大街今日有人成婚,迎親的隊伍和圍觀的人群将整條街堵得水洩不通。
他的馬車隻得停在一邊,讓這一列吹吹打打的隊伍先行通過。
東大街商鋪林立,不知哪家店鋪正在炒栗子,帶着熱度的香氣慢慢飄入車内,原本該讓人食欲大開。
可他聞着隻覺渾身煩躁。
好像他的心也被扔進那口炒鍋裡,和栗子一同翻炒,和鍋鏟碰撞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
謝流忱深吸一口氣。
其實他不該心急,他趕不趕回去,都不會改變她的情況。
他不會做多餘的事,也不該失去耐心,這太不像他了。
謝流忱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這麼做是在自找苦吃。
既已明确她對自己并無感情,自己也隻是将她當一隻美麗又倔強的寵物在飼養。
那麼就不該有超出這個範圍的情緒波動出現,她若是病了,他便為她醫治;她若死了,他就安葬她。
就是這樣簡單的事,不需要心急如焚,也不需要惶惶不安。
對待一隻愛寵,不需如此費心。
謝流忱掀開馬車簾子,想看一看這隊磨磨蹭蹭的迎親隊伍到底還要多久才能通過,如果再等下去,他甯可繞另一條多小半個時辰的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