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裴若望很憤怒。
謝流忱可以在心裡憐憫他,以他為誡,可是不能連帶着同情陸盈章。
謝流忱怡然自得地俯視所有沉溺于情愛之中的人,好像他自己永遠不會踏入這個陷阱。
裴若望真想坑他一把。
可是想到陸盈章,他又想,不如做點好事好了,陸盈章一定不希望看到他做什麼壞事。
不過……
裴若望輕輕地笑了。
他知道即便他提醒過謝流忱也是沒用的。
謝流忱自負又自我,從不認為自己會出錯,玩弄别人的心就像玩弄一隻老鼠。
他過得太順利了,想做的事沒有辦不成的,所以他以為這次也一樣。
他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仗着自己的優勢,享受着夫人對他的讨好,以為自己在和夫人的關系中始終占據着主導地位,可是事實當真如此嗎?
裴若望埋頭悶笑。
每回謝流忱來見他時不是為了給他醫治,而隻是與他說幾句有的沒的,他便知道,謝流忱一定剛見完他那位妻子。
謝流忱若不是心生動搖,怎麼會沒事找事,大半夜跑來和他閑談呢。
所以謝流忱會後悔的。
他一定會後悔的。
他就繼續這麼自以為是地對待她吧,等到她跑了,該被好好同情的人,就變成謝流忱了。
裴若望想到那個畫面便開心得不行,他将那枚紅玉貼身收好,閉上眼睛,久違地感到一絲讓他安甯的睡意。
——
厚禮一批又一批地送去,松聲院卻毫無動靜。
謝流忱按捺住,沒有去探望她。
飼養寵物就是如此,一次不能給太多的寵愛,否則她會以為自己是特别的,反過來可以掌控自己的主人。
又是一日,謝流忱令元伏去松聲院院送十六隻白頭鵝擺件,順便看看崔韻時的情況,聽她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他。
結果元伏去了兩個時辰都還沒回來。
謝流忱心不在焉地把兩本遊記翻了一遍,裡面提到了京城附近的小陽山。
他想起他在那裡也有一處别莊,隻是從未去過,像這種莊子他有很多,都是由各處莊子上的管事自行管理田莊地産,每旬再将莊子上的情況做成簡報彙報給崔韻時。
要是她不裝病,躲着不見他,過兩日他可以帶她去小陽山踏青,他記得她未成婚前是很喜歡玩鬧的性子。
而他上一次和她單獨出門遊玩是……
即使他記性很好,回憶這種瑣碎的往事也頗費了一番功夫。
過了會,他想起來了,是四年半前。
之所以隔了這麼久,是因為他總是帶着謝燕拾出遊,而崔韻時實在不想見到謝燕拾,連帶着委婉拒絕他每一次邀請。
而他也從來沒有為了崔韻時而不帶上謝燕拾,如果他這麼做,就是輕重不分了。
畢竟謝燕拾的分量重于崔韻時,誰會為了一隻寵物,而将自己妹妹的心情置之不顧的。
謝燕拾太笨了,總是會因為一些小事把自己氣出個好歹。
要是沒有他關照,她會像不知道喝水的笨蛋狗一樣,明明盛着水的碗就在旁邊,她卻能把自己活活渴死。
養兒九十九,常懷百歲憂。
他雖然不是她的爹娘,而是她的長兄,卻能深刻地體會到這種心情。
“公子公子,我回來了。”謝流忱的思緒被元伏打斷。
他沒在意,他挺喜歡元伏這樣恰到好處的笨拙和開朗,才會從一堆訓練有素的小厮裡選了最沒用的他。
謝流忱擡眼,就見他滿嘴油光,失笑道:“你去哪偷吃了?”
元伏一愣,反應過來肯定是自己臉上沾了油葷,才被公子看出來了。
他趕緊拿出條手帕擦擦嘴,從前他不知道當小厮都要注意什麼,一開始總是手忙腳亂的,看看元若幹什麼他就幹什麼。
但是漸漸的,他就摸索出,當小厮要摸準主子脾性。
好比他們公子喜潔,總是穿淺色的衣裳,這樣若是沾上一點髒污便能立刻換掉,再将舊衣扔了,以至于公子的衣服總是穿不久。
而且公子喜歡用香石那一點淡香來給衣服浸染香氣,這樣染出來的香氣淡而悠長。
耳濡目染之下,他被公子也帶得講究了那麼三分,随身都帶着幾條手帕,便于擦洗。
元伏解釋道:“夫人的小廚房今日做的菜裡有一道豬腳山藥湯,分了我一碗,我才回來遲了,公子要是罰我,能不能等我把這碗湯克化完了再罰。”
其實是三大碗,太好吃了,不然他也不會回來得這麼晚。
謝流忱卻沒出聲,他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往常崔韻時的小廚房做了好吃的菜式,她都會讓人給他也送一份嘗嘗,表示對他這個夫君的上心。
現在連元伏都有一碗,卻沒他的份。
謝流忱:“你把東西送去之後,夫人什麼态度?”
元伏:“夫人在内室養病,我沒進去見夫人。”
謝流忱:“……”
他撐着頭,有點頭疼,問:“你有沒有說,那些擺件底下有機關,鵝頭鵝腳和仕女發飾都是可以轉動的。”
“說了,我還給她們演示了一遍呢。”
“夫人看見了嗎?”
“看見了,芳洲她們拿進去轉給夫人玩了。”
謝流忱停頓一會:“夫人說什麼沒有?”
“啊,這要說什麼?說多謝公子贈禮?那說了說了。”
“你有沒有轉達這是我之前特意托好友從于集帶回來,原本是要送給謝燕拾的?”
崔韻時不喜謝燕拾,若能搶到原本屬于謝燕拾的東西,想必她會歡喜。
雖說利用了一下妹妹,可既然妹妹對此事一無所知,那便等同于他沒做這事。
謝流忱心裡沒有半點愧疚。
元伏:“我說了。”
“她什麼反應?”
“沒反應。”
這次謝流忱停頓了更長時間。
元伏很茫然,不知道公子到底想要什麼回答,他怎麼有那麼多問題。
公子有功夫問他這麼多,不如自己去夫人院子裡好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坐夫人旁邊說一下午都沒人管他。
元伏揣摩了一下公子的心态,可能是送東西給夫人,但是沒有收到她大大的感謝,這種平淡的反應不能滿足公子想被人感恩戴德的心。
尤其是這東西本來是為二姑奶奶準備的,那一定是好東西。
往常這種稀罕有趣的物什和夫人沒關系,今日公子都這麼給她面子,她卻反應平平,浪費了公子的心意,公子後悔送她了,又不好意思開口要回來,所以糾結得不行。
元伏:“公子,不如你把東西重新拿回來,轉送給二姑奶奶吧。”
謝流忱好像聽到什麼傻話:“為什麼要拿回來?我缺這麼幾件擺設嗎?”
元伏體貼地道:“公子你别不好意思,我去拿,就說是我送錯東西了,其實要給夫人的是别的什麼,把責任都推給我吧,公子。”
謝流忱搖頭,本要讓他下去,卻聽元伏繼續說:“這種事也不是頭一回幹了,上回的七寶璎珞,上上回的那條狗,公子就放心吧,夫人不會生氣的,那麼多年了,她從沒提過這件事。”
謝流忱的嘴唇慢慢抿成一條線,不說話了。
元伏口中的那條狗,是幾年前謝流忱在外公幹,半個月都沒有回家,陸盈章正好得了兩條松獅犬,送到他府上的其中一隻。
崔韻時掌管整個謝家的内宅事務,這送上門的狗自然是由崔韻時接手了。
那條狗俏皮可愛,最愛拱到人懷裡撒嬌,還很會看人眼色,但凡無意中做了什麼動作引得小丫鬟們連連稱贊,下回便故意再在衆人面前做這個動作,十分擅長讨人喜歡。
等謝流忱回來,他也沒有養狗的打算,便讓崔韻時繼續養着了。
崔韻時将這狗起名叫作阿角,養了兩個多月,小狗正是可愛又活潑,能跟人有來有回地玩的時候,阿角被來謝家的謝燕拾看上了。
謝流忱答應謝燕拾,過兩日她回自己家的時候,就把這條狗一起帶回去。
不過這件事要提前告知崔韻時一聲,畢竟她将狗好好地養了兩個多月。
好在他從來沒許諾過要将這條狗贈給崔韻時,隻是讓她養着,否則便不能向她開口讨要,得叫謝燕拾失望了。
當時他說完自己的意思,崔韻時沒有任何反應。
謝流忱:“夫人?”
崔韻時這才小聲地說:“這狗不是給我的嗎?”
謝流忱微訝,崔韻時說話的聲音更低了:“你前不久說會送我一條小狗當作禮物。”
他意識到她誤會了,她這個反應是怎麼回事,弄得像是他從她手裡搶已經送給她的東西一樣。
他覺得頭疼,但還是解釋說:“這狗不是我要送你的那條,隻是陸盈章送來,恰好被你養了一陣子,這條狗不屬于你。”
“可是我養了阿角兩個月,它很親近我,我也很喜歡它,就算不是送給我的,可是我真心将它當作是我的小狗。”
這是死活不想把這條狗送出去的意思了。
謝流忱盡量耐心道:“我會再送你一條你喜歡的,這一條已經屬于謝燕拾了。”
崔韻時那時候還不像後來那麼知情識趣,頂嘴道:“為什麼就‘已經屬于謝燕拾了’。她養過它喂過它嗎,如果今天我養了阿角八年,謝燕拾看上了,夫君也要從我手裡搶走它嗎,那有什麼是屬于我的,我不喜歡别的,我就要這一條。”
謝流忱有時很欣賞她的伶牙俐齒和膽大妄為,但不包括這個時候。
他沒有說話,等到她對着他大喊大叫的勇氣都消散幹淨了,才淡淡說:“不要胡攪蠻纏,你看你現在有一點身為長嫂的樣子嗎?”
那一年她才十八歲,被他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倍感屈辱的情緒立刻挂在臉上。
最後她還是屈服了。
謝流忱并不意外,隻要她還想做崔夫人,總是要回歸理智,按照他的心意和要求去做事。
她給阿角收拾出來一箱子東西,還寫了一長卷寫滿狗愛吃的食物,最喜歡遊玩的地方,和飼養狗的一些注意事項,讓人一并轉交給謝燕拾。
謝燕拾帶着阿角上了馬車,馬車漸漸遠去。
崔韻時站在謝府大門口,肩膀逐漸塌下來,好像另一條垂頭喪氣的狗。
這件事過去多年,謝流忱都不在意了,可是如今從元伏的口中聽到,他忽然有些不安。
因為在那之後她再也沒養過一條狗,不隻是狗,任何寵物她都不再養了,旁人有意送作觀賞之用的魚,或是鳥雀給她,她全都拒絕。
哪怕是隻不用如何費心的烏龜,她都不肯收。
顯然,她還在介意當初他把她的狗送給謝燕拾,她害怕自己又養了什麼,再被他輕易奪走送人吧。
如果她還記得當時愛犬被帶走之時的難過,那麼……
她會不會因此記恨他?